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驯汉记(上)  第7页    作者:典心

  「搁下吧,是小姐要我来的。」秋意说道。

  听见是舞衣首肯的,春步全身一松,急着想把沈重的铜盆放下。但端得太久,双手都在发颤,她手一软,水盆哗的跌在地上,水花溅得她一身湿。

  身体辛劳、心里难受,春步一时悲中从来,坐在地上便哭了起来,纤细的肩膀抖个不停。

  「往后可别再淘气了,小姐心地好,不代表她能放任你胡闹的。」秋意叹气道,拿起铜盆。

  春步抽抽噎噎地点头,全身湿淋淋的,看来十分狼狈。

  「别哭了,我已经替你烧好热水,先去洗个澡,之后早些去睡了。」她扶起春步,经过回廊,顺着弯曲的流水走去。

  浣纱城内流水处处,终年水脉不歇,有些地上只消插上一根竹筷,拔起来后就涌出一线清泉。

  方府内也有一眼泉,水清见底,水质甘冽,前代主母当家时,就交代用竹篱围好,让女眷们能在此戏水或沐浴。

  夜深人静,水泉处半个人影都没有。秋意点上烛火,把铜盆搁下,去端热水。

  春步泪水未乾,加上双手发抖,弄了好半天,才能把小袄袍脱下。烛火之下,她粉嫩的身子上,只穿着一件淡红色的兜儿,纤细而可爱。

  入夜之后,水温骤降,她不敢下水,只敢先用泉水洗脸,一面解着兜儿上的绳结,兜儿解到一半,肌肤有大半已经暴露在空气中。她一面脱着衣裳,一面委屈地哭泣。

  都是那个臭男人、都是那些臭书,害她——害她——

  背后有声音响起,她回过头,脱下兜儿,以为是秋意端来热水。

  「秋意,我——」话还没说完,她目瞪口呆。

  走进水泉处的不是秋意,而是两个高大的男人,她认得出来,这两人是楚狂身边的夏家兄弟。如今,他们正瞪大眼睛,猛盯着她瞧。

  细碎的脚步声传来,秋意这才出现,端着满盆的热水,一边把竹篱门关上。「快点沐浴,等会儿——」咦,这儿人怎么变多了?

  四人像是同时被点了穴,都僵在原地。

  「你、你们——」秋意率先恢复,太过震惊了,聪慧如她,一时也不知该怎么处理。

  「我、我们——」夏始仁也忘了该说什么,很想礼貌地移开视线,但他的眼睛却极渴望再多瞧几眼难得的美景。

  秋意急忙挡在前头,不许两人用目光放肆。「春步,快把衣服穿好!」

  春步这才回过神来,颤抖着蹲下身子,想拿起小袄袍,但衣裳早就湿透,而她初次被男人瞧见身子,既紧张又不知所措,湿淋淋的衣裳弄了半天,还是难以穿上。

  「我——我——」她好冷、好委屈,这些臭男人不但害她被罚,竟还跑来偷看她沐浴——

  愈想愈难过,春步唇儿一瘪、眉头一皱,竟然哇的一声哭出来,双手抱住胸前,转身就往外跑。

  秋意又惊又慌,快步追去。

  「春步,等我啊!你别哭啊,我立刻去禀明小姐,把那两个偷窥的坏家伙扔出城去。」她急忙喊着。

  夏始仁跟着追去,眉头紧皱。「喂,你这么说,像我们存心躲在这里偷瞧似的。」他们可不是故意的啊!只是想来洗个澡,哪里知道这小丫鬟会窝在这里脱衣服?

  秋意奔得飞快,脚下不停,把他抛在后头。「你们就是存心的!」

  夏道仁跟在哥哥身边,叫道:「说话要有凭据,别冤枉好人啊!」

  [好人?!」秋意哼了一声,觉得这两个家伙根本是恶劣到极点,做了坏事,这会儿竟还不认帐!

  春步跑在最前面,手掩胸口,不停掉泪。

  「呜——呜呜——我完了啦,被他们看见——我、我嫁不出去了——」她愈想愈伤心,眼泪掉得更急。

  「你别哭,小姐会帮你作主的,别哭啊!」秋意连声说道,还回头瞪了夏家兄弟一眼。

  两兄弟站在回廊边,被瞪得不敢跟上去,只敢看着两个小女人愈跑愈远。

  夏道仁搔搔头,虽然被冤枉有些不是滋味,但想到那丫鬟哭得那么伤心,他心里也不好过。

  「哥,她为啥哭得那么厉害?女人给看到胸部,是这么严重的事?」军中弟兄都是袒胸露背的,早就成习惯了,要是一被瞧见胸部就哭,那整座军营岂不是哭声震天?

  夏始仁的眉头没松开,因秋意的指控而耿耿於怀。「我哪知道?我还不是第一次看到。」其实,烛火微弱,他也没看清楚。

  两兄弟慢吞吞地回到南厢,没再交谈。等回到房里,踹开打鼾沈睡、伸腿搁在他们床上的枭帐帐主,这才躺平就寝。

  只是,今晚一反过去沾枕就睡的常态,两兄弟瞪着双眼,久久难以成眠。

  楚狂发现,要找到方舞衣,是一件挺困难的事。

  打从大清早起,他就遍寻不见她的踪影。他本也不大在意,搬了两坛好酒到大厅,打算跟秦不换、北海烈共享,但仆人却说,那两个人不在府内。

  仆人一边说着,还搬上两大叠的简册。

  「小姐说,怕楚将军喝酒时发闷,所以交代过,奉上几本简册让您下酒。」仆人说道,还恭敬地替他翻开书页。

  楚狂脸色一沈,看见那叠简册,喝酒的兴致就烟消云散。

  他扔下好酒跟简册,打算去找舞衣。要是没有她的陪伴、缺了她的声音,他拒绝跟那些简册共处一室。

  走了几个院落,却没看见那纤细娇小的人儿,他逐渐不耐,眉头皱起,乾脆在回廊上抓了个丫鬟询问。

  丫鬟见着他,有几分惊慌,但立刻镇定下来,盈盈福了个礼。「小姐出府去了。」她说道。

  「去哪里?」

  「织厂。每月三次,她必须去织厂巡视,看看织工们的进度。」

  楚狂点头,迈步走出方府。他先去城中空地,察看黑衫军们的情况,确定一切安好,才去织厂找方舞衣。

  织厂里机杼声吵杂,数百张织机响个不停,女工们瞧见突然冒出的高大身影,眼睛全盯着他瞧,手上却没停。

  如鹰似的黑眸扫过偌大的织厂,没发现舞衣的踪影。他皱起眉头,找到监工。

  「小姐去丝厂了,今儿个蚕儿要吐丝,她说要去看看。」监工说道。

  楚狂转身就走,穿过宽阔的街道,轻易就找到丝厂。他如入无人之境,沈默地走遍整座丝厂,甚至闯入养蚕的蚕室。绕了一圈后,他站在丝厂的大门前皱眉。

  「小姐到浣纱湖旁的麴院去了,说是要替楚将军您拿些好酒回府里。」有人主动上前说道。

  他点头,往浣纱湖走去。

  楚狂直到如今才了解,方家的产业不搁在府里,而是搁在府外,整座浣纱城,全都是方家的产业,而府内精致的亭台楼阁,只是用来居住。富可敌国的方府,宅院面积虽然宽阔,但跟其他富豪相较,实在是小巫见大巫。

  浣纱城邻近大运河,城内密布着小运河,许多人家临水而居,出入都撑着小船。撑着船到了拱桥旁,将缆绳一绑,就能上岸做生意,方便得很。

  他穿过大街小巷,每经过一处,身旁的人就沈默下来,瞪大眼睛,好奇地瞧着他,想仔细地瞧瞧未来的城主。

  浣纱湖水波潋磅,风光明媚,湖岸两旁三步一桃树、五步一李树,湖的后方,是连绵的山脉。

  麴院靠湖临山,取山涧的水酿造好酒,除了进贡外,还贩售商家。

  「小姐刚离开这儿,去湖边看荷农们采收莲藕的情况。」麴院的人说道。

  他脸色一僵,转身又走。

  「小姐回城里,跟绣工们讨论这季花样。」荷农边挖莲藕,边热心地告诉他。

  绣工说:「小姐去染房看颜色了。」

  染工说:「小姐去丝带坊选衣裳压边。」

  丝带缇花工说:「小姐刚走,去监督疏浚筑堤的工程。」

  将淙纱城绕完一圈,他的脸色也难看到极点时,那纤细的身影才映入眼帘。她正乘着小船,持着纸伞站在船头,小船顺着渠道,即将划出城去。

  一声巨大的咆哮响起,震得渠道两岸的人都呆住了。

  「方舞衣,不许动!」楚狂大吼道。

  她也被那声吼叫吓了一跳,回头望去,正好看见岸上的楚狂。他一身黑衣,高大的身形在众人间,彷佛鹤立鸡群。他那模样,简直像是尊高大的战神,等着所有人跪倒膜拜。

  在城民的注视中,他蓦地足尖一点,拔地而起,身形如鹰似鸾,笔直地扑向船头,轻易地就跃过十来丈的距离。

  惊叹声响彻两岸,楚狂已经上了船。小船因突然的重量,稍微摇晃了一会儿,船夫技术精湛,立刻稳住,这才没翻船。

  舞衣还没来得及眨眼,他已经像座小山似的,杵在她面前。她稍微挪开纸伞,仰望着他,发现他浓眉深锁,满眼阴骘不悦。

  他正瞪着她,一声不吭,大手插在腰上。

  老天,他板着脸的时候真吓人!

  不过,舞衣也发现,不只是他皱眉时能让她着迷,就连他愠怒时的模样,也能让她看得痴了,几乎移不开视线。

  「方舞衣!」楚狂开了口,声音在她耳边轰轰作响,就像雷鸣。

  她微微一笑,将纸伞搁在肩头,半转过身子,面对着光洁如镜的湖面。

  「楚将军,我的耳朵很好。」

  「那又怎么样?」他瞪着她,怀疑她脑袋有问题。

  「请你不需吼叫,我听得到。」她笑意加深,还是没有看他。

  他眯起眼睛,瞪着她瞧,怀疑地存心想激怒他。

  方舞衣始终表现得温驯乖巧,对他言听计从,只在某些时候,会冒出些让他气结的话语,他起先不以为意,却慢慢发现,她说出这类话的次数逐渐频繁。

  楚狂暗暗下决定,在成亲之后,要找时间教教她,让她懂些规矩。女人,就该听话!

  「你找我?」舞衣淡淡地问,总算回头看他,端详他因风吹而凌乱的黑衫与黑发,清澈的眸子里带着笑。

  「对。」

  「有什么事吗?」

  看楚狂的模样、表情,大概已经找了她许久,说不定从她一出府,他就追上来了。在风里奔波半日,他的黑眸变得更加闪亮,凌乱的衣着,彰显了跋扈霸道的气势。

  他主动来找她,让她很高兴。这是个很好的进展,他开始会注意到她的存在,一发现她不见了,就满城追着她跑。

  虽然嘴上没说,但舞衣笑在眼里,甜在心里。

  楚狂开始在乎她了吗?

  舞衣转动纸伞,伞上绘的花儿乱转,她的心也乱转。

  他看着她,仔细地从绣花鞋、绢丝裙、罗纱袄一路往上看着,如炬似火的黑眸,半晌后才落在她清丽的小脸上。

  之后,楚狂才吐出三个字。

  「我饿了。」

  第六章

  小船划出渠道,进入浣纱湖。

  一阵清风吹来,拂动她的丝裙。虽然是秋季时分,但白昼日光猛炙,气温燠热,丫鬟们知道她得跑不少地方,怕她被晒伤,细心地替她备着伞。

  舞衣眺望远山,抿唇沈思。山边有着暗色积云,天候又燠热异常,不久后大概将有一场骤雨。

  「楚将军是打算先回府里用餐,还是等我瞧完筑堤处,再一块儿回去?」她问道,抬起头望着他。

  楚狂想了一会儿。

  「一起回去。」

  她微笑着,用慧黠的眼儿瞅着他。「我离府前,曾嘱咐人,把简册给您送去。敢问楚将军,是否已将简册看完了?,」

  「我等着你念。」他扫了她一眼。

  这事没得商量,她要是不肯念,那些简册就只会被扔在角落生灰尘。

  舞衣转着纸伞,笑得更美。「你喜欢我的声音?」

  他皱起眉头,继而不情愿地点头。

  「女人的声音很重要吧?因为吹熄了灯,就只剩声音还听得见。」她追问着,偏着头儿望他,几络绑成辫的发落在绣花坎肩上。「啊,原来楚将军是因为我鼻子上没长瘤,又喜欢我的声音,才肯娶我的。」她下了结论,故意睨着他瞧。

  楚狂再度决定,教她规矩的事,可要尽快进行!

  见他面露不悦,她没再捋虎须,轻笑着转过身去,仰头感受着湖面清风。

  「只念简册,实在有些无趣。不如往后我就领着您,实际观看浣纱城,那应该比纸上谈兵来得有效。」

  他耸肩,浓眉未抬,只是挪动高大的身躯,为她挡去大半阳光。

  这无言却贴心的举止,让她心头暖暖甜甜的,不禁回眸对他一笑,代替道谢。

  「浣纱城里的事,都是你在负责?」楚狂问道,很好奇一个女人,怎么有能耐插手那些产业。

  她垂下眼睫,没有看他。

  「家兄体弱,舍弟年幼,才会暂时由我处理。」纸伞转动,花儿也跟着转啊转。「当然,等到成亲之后,这些事就由楚将军作主。」她温驯地说道。

  他满意地点头,但一想起那些繁杂事,眉头又破起来了。方舞衣懂得进退,知道自个儿身分,这自然是件好事,但他可没把握,可以顺利接掌这座城。

  不过,话说回来,她处理的范围,也广得匪夷所思,从织造到酿酒等,无一不包,甚至还必须监督筑堤。

  他在北方见过不少城主,镇日只懂玩乐,不管老百姓死活,都靠着搜刮民脂民膏,养得脑满肠肥,倒不曾见过,哪个城主像她这么操劳的。

  「为什么需要筑堤?」楚狂问道,发现小船在宽阔的湖面上划动,湖的北岸有一条修筑得差不多的堤防。

  「浣纱湖跟大运河联系,疏浚工程由方府处理。」她解释着,半弯下腰,用手拂过清澈的池水。

  「为何不是官方处理?」

  「处理过,但事倍功半,只好委托方府。」她指着运河的方向,继续往下说。「疏浚时,会挖出大量淤泥,为了防潮,所以筑堤。」

  「潮?」他皱起眉头,瞪着眼前的湖光山色。

  这儿又不是海,哪来的潮?

  「浣纱江东流入海处,跟海潮相击,以潮高、多变、凶猛而堪称一绝,八月十五中秋至十八日,可激浪到数丈高。」她伸手拂开粉颊上的一络发丝。「中秋快到了,楚将军若是有兴趣,可以跟着城民一块儿观潮。」

  他点点头,兴趣却不大,目光凝在堤防上,逐渐流露出狐疑的光芒。筑堤的工人里,有许多身影看来熟悉得很。

  小船靠了岸,停泊在修好的那段堤防上。

  舞衣提起丝裙,姿态娉婷,正要举步踏上堤防,腰间却陡然一紧。她的脚下一空,整个人瞬间腾空。

  她心头一慌,以为是踩空了,纸伞被抛开,她急着稳住重心,一双手有什么就抓什么——

  不偏不倚,刚好就圈上楚狂的颈项,娇小的身躯也落进他怀里,贴得格外的紧。

  直到身子踏实了,舞衣才发现,是他突然出手,扯住她往身上拉,非要抱着她上岸,才让她瞬间乱了步伐。

  「放开我。」她轻声说道,粉脸又添三分绯红,察觉到堤防上的所有眼睛,都盯着他们猛瞧。

  他没有回答,固执地抱着她,足尖一点,轻易跃上堤防。等到确定安全无虞后,才松开手,冷眼看着她像只兔子似的,火速跳开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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