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白露歌(上)  第6页    作者:黑洁明

  说完,她便召了蓝蓝一起,匆匆转身快步离去。

  瞧着她落荒而逃的背影,他有些困惑,在他印象中,她并不是那种胆小羞怯的姑娘。

  她还在光天化日之下亲过他呢,当然那是为了救他啦,可如若是一般胆小的女子,怎做得出那种行为?一个敢与虎为伍的女子,怎可能是胆小的?

  没错,他是不该闻她,但他并没有强将她留在怀中太久,不是吗?

  她怎会只因为他伸手救她免于摔倒就吓成这样?

  宋家的三姑六婆曾说她怕男人,他原以为那只是她们避免他接近她的借口。

  直到现在。

  他认得恐惧的滋味。

  在那一瞬间,为了某种原因,她很害怕,非常恐惧。

  她没有在呼吸。

  当他环住她的腰时,她屏住了气息,没有呼吸,全身不由自主的颤抖着。

  那是极度恐惧的状态下,才会有的反应,但她没有理由怕他,她前一刻还忍不住对他笑了一笑呢。

  所以,她不是在怕他,可她在害怕什么……

  难道,真是男人?

  但宋家来去的男人如此多——

  他的思绪猛的一顿,飞快回想过去几天所见所闻,宋家来去的男人是很多,但那些人,确实只要是男的,从来不曾有人靠近她。

  三步。

  他原以为是三姑六婆的玩笑,或者是因为蓝蓝,但现在回想起来,真的没男人靠近她三步之内,而且只要有机会,她几乎到哪都会带着蓝蓝,她知道人们会因为那头野兽,自动退得大老远。

  那头虎,是她的护身符。

  他低头看着自己的手,拧眉。

  可她摸了他,他记得,在他昏迷病重的时候。

  他记得她照顾他,几乎擦遍他全身上下,人们也再三和他聊起他落水时,她是如何救了他。

  过去几天,他更见过她帮着照顾医药堂里那些前来求诊的患者。

  所以,显然她不是不喜欢男人。

  他抬起眼,瞧着前方那带着那头猛虎,已经走得老远的身影,领悟到一件事。

  她没有不喜欢男人,只要是躺着的病患,她都不介意,但站着的不行。

  除了小孩与女人,她只接近那些老的、小的、病弱的异性。

  她不接近站着的、健康的男人。

  她不是怕他,她是畏惧他们全部,所有强壮得足以伤害她的男人。

  第4章(1)

  他在看她。

  光明正大、毫不掩饰的看。

  打从那天起,他就一直在看她,好像打算在她身上看出个窟窿似的。

  她不喜欢这样,却不晓得该如何阻止,他的视线让她紧张。

  他太过高大,太过强壮,而且他喝酒。

  或许她反应过度,可这男人的一切——他的高大,那身肌肉,那混合着酒气的酸臭汗水——在在都提醒了她曾经待过的黑暗深渊,那让她浑身紧绷,思及欲呕。

  喝酒的男人很可怕,酗酒的更糟。

  她清楚知道情况能变得有多糟糕,她不该去招惹他的,她应该和前几天一样,尽量离他远一点才是。她本来打算在少爷回来之前,都尽量远离他,所以就连换药,她都找了阿同代替她。

  他没有对这事说上嘴,可那天之后,他的注意力就全到了她身上。

  似乎无论她到哪里,只要一转身,就会看见他在那里,对着她微笑。

  话说回来,她并没有真的去招惹他,她只是问了一个问题,她只是想知道他叫什么名字,她不习惯处于什么都不清楚的状态。

  她喜欢所有的事情都是清楚而分明,能被掌握的。

  而且,毕竟他救了蓝蓝,一直叫他那个姓苏的实在很不公平。

  这真的很不公平,一个大男人,却叫苏小妹,那一定是假的,只是他为了要逗人开心、让人放松戒心才随便取的假名。

  有一小部分的她,忍不住这般恼怒的想着,可当她看着他那双黑得发亮,坦然得像小狗的眼,她心里知道,这一回,他说的是实话。

  都是因为他可笑的名字,才害她一时忘形,忍不住笑了出来。

  她无法不去想象人人口口声声小妹、小妹的叫着他,嘲笑他的模样,那真不应该,但那真的很可笑。

  “是魑魅魍魉的魅。”

  她吓了一跳,差点跳了起来,闻声抬头,他就在她桌案前,一手托着他的腮帮子,一手指着她笔下的字,无奈的叹了口气,苦笑道。

  “你说你不会写错的。”

  他乌黑明亮的眼,有着明显的指控。

  她一愣,低头一看,才发现自己真的差点写错了,她画了一撇,还没有撇完,她可以辩解她是要写魅,但那个角度和长度,明显的过了头。

  可恶。

  她的笔停在那里,脸有些微热,她没有试图自圆其说,只重新沾了沾砚台上的墨,顺了顺笔,再次提笔书写那个“魅”字。

  “你知道,如果你想知道任何关于我的事,可以直接来问我,不用写信去问凤凰楼。”

  这里是书房,他不应该在这里。

  她没听见他进来,这男人走起路来和蓝蓝没两样,一样悄无声息,让她背脊发凉。他真的很没有规矩,她不知道他是故意的,还是真的不知道分寸。

  有一瞬,她很想直接开口赶他出去,但他是少爷的友人,宋家的客人。

  而说真的,虽然宋家人把她当自己人,但她不姓宋,她在这里的地位和他并没有差到太多,只是她待的时间比他久而已。

  “我只是去信和老爷夫人报告家中情况。”她小心书写着那个字,不动声色的直言。

  他直勾勾的看着她,噙着笑说:“是吗?我还以为你在写情书给你家少爷。”

  她愣了一下,差点又写错手边的字,不禁拧眉瞪他一眼,可他一点也不觉不好意思,只是像个傻瓜似的冲着她笑。

  “这不是情书。”她冷冷的说。

  “我知道,你刚说了,是要给老爷夫人的。”他露齿一笑,“你的字很漂亮。”

  她小心的维持住镇定,稳稳的写下另一个字,问:“所以你是只识得自己的名字?还是你真的识字?”

  他假装想了一下,然后笑着坦承:“我识字,应该吧。”

  所以他不是铁匠,铁匠不需要识字。但说真的,剑客也不太需要识字,宋家偶尔会有江湖人士来访,她知道有一半以上的人都不识字,他们多数能写自己的名字就很了不起了。

  “你会算账吗?”她瞅着他,再问。

  “不会。”他迅速的回答,眼神有些闪烁。

  这只狐狸,这答案回得太快了,她猜那表示他会,但她没有多说什么,她只是迅速写完了手中的信签,卷起来拿去鸽舍寄送。

  她放出信鸽时,他依然亦步亦趋的跟在她身边。

  她试图别理会他,尽力专心做自己的事,可他连着几日啥事不做就跟着她。她去药堂时,他跟着:她看护病人时,他跟着;她教导孩童习字时,他跟着;她和药商谈生意时,他跟着;她去解决水车田地买卖争议时,他一样没有缺席。

  如果只是跟着,那倒还好,多数的时间,他不会靠得太近,而她得承认,他很有用处,几乎和蓝蓝一样好用。

  蓝蓝让人闪避,他则让人靠近,人们围着他打转问问题,就不会注意她,他和它一样吸引人们的注意。必要时,他高大的身形,一样能发挥威吓的效果:他雪白的牙和蓝蓝的利齿,几乎同样好用。

  不知有意或无意,他总挡在她和其他人之间,像道墙,屏蔽掉想靠近她的人。

  但偶尔,有时候,在她没有注意时,才回神,就会发现他不知何时已经靠得太近,他帮她拿堆放在高处的账本,随手替她摆放木架子上的草药,同她一起教导孩子算数习字,甚至——陪着她驾车进城。

  她不是很清楚为什么事情会演变成这样,她大清早从床上爬起来,才穿好了衣,收拾了包袱到前门上了车,前一刻正打算和大梁一块儿进城采买,下一剎驾车的人就换成了他。

  她还没回神,他已经坐上了车驾。

  “大梁和梁妈呢?”她错愕的看着他,脱口就问。

  天都还没全亮,这家伙怎就出现了?她本以为终于能摆脱他几日的。

  “梁老爹昨儿个黄昏时在山里跌断了腿,大梁和梁妈赶回去了。”

  “什么时候的事?怎没人通知我?”

  闻言,她提裙就要下车,但他伸手拦住了她。

  “别忙,都好几个时辰之前的事,他们早上了山,铺子里的余大夫也一起去了,梁妈知你今日要进城,才不让人扰你。她本来要阿同留下来和你一起进城的,是我让他也跟着去了,毕竟他个子虽小,但体力挺好,背个人下山不是什么问题,他和大梁合力轮流背人,速度快些。可我呢,只伤着了腰,你要进城采买,只需要个驾车的,我来就行。”

  她哑口无言的看着他,一时间不知该如何。

  过往入城采买,都是梁妈陪着她,带着阿同或大梁一起,他俩会负责驾车,梁妈则帮着她在采买时和人交易,她只需要拿主意就好,怎知这会儿竟会变成这样。

  她是可以找其他人一起,但一入秋,药草便要趁下雪前,收成、晒干,煎熬作丸,这时节最缺人手,几位大娘都是老手,少一个都不成,更何况入城需时就近一日,来回便是两日,若遇雨,多拖上一两日也不是不可能。

  “还是,你想改天再去?”

  他瞅着她,嘴角微扬。

  那笑,似嘲似讽,莫名的,教她有些恼。

  她没空改天,她日日都忙,而明日的大市,一月方有一次,附近城镇小贩都会在城里聚集,有些药材,有些杂货,非得在大市时才能买到。

  该死,可恶!她今天就得进城!

  她在心中咒骂,她不想和他单独在一起,却没有任何办法,有那么一瞬,她想下车叫唤蓝蓝一起,可蓝蓝每回进城,总会引起骚动,如果少爷在那还好,可少爷偏偏不在,而她不想让蓝蓝有任何闪失。

  那头年迈的白老虎,对宋家的人很重要。

  瞧着眼前这男人,她告诉自己,只是去城里采买些东西而已,或许事情不会那么糟。这些年,她的状况好了很多,几乎没有再发作过了。

  上一回,她才被他抓住了手,但也没怎地?不是吗?

  而且托他这些天老是跟前跟后的福,她几乎开始习惯他了。

  几乎。

  深深的,吸了口气,不得已之下,她退让的朝他伸出了手。

  “酒。”

  他挑起浓眉,虽然她没挑明,他却清楚她在意什么,他在她冷漠的注视下,将腰间的陶瓮解开,交给了她。

  她将那装满药酒的陶瓮,递给了一旁仍揉着眼,忍不住呵欠连连的喜儿,交代,“送回客房放好。”

  “我以为你会把它倒掉。”他看着她爬回马车上时说。

  “那很贵。”她瞥他一眼。

  风来,吹得他蓬松黑发晃动,让他嘴角眉梢的笑更加惹眼。

  她唇一抿,拉回视线,坐回了马车中,试图说服自己,至少他必要时和蓝蓝一样好用。

  “来哟,阿力,走了。”

  她才坐稳,他已经吆喝着马儿的名,驾着板车缓缓前行。

  车马辘辘,顺着林间小路,经过药圃、竹林,来到了湖边。

  清风徐来,扬起绿柳,送来水香。

  “你知道,也许你应该坐到前头来,前面风景会好上许多。”

  低沉沙哑的邀请,从前方传来。

  “我坐这就好。”

  大梁与阿同是少数她敢靠近的男人,就因为他俩个子很小,而且也最熟,他俩都是傻小子,只当她是姊姊,可即便如此,她也从未曾和他们同坐一起。

  她不敢。

  白露抬首,只瞧他回头看着自己,一双黑眸闪着笑意,不禁着恼的道:“麻烦你看着路。”

  “放心,阿力识得路的,老马识途啊。”

  她拧着眉,瞪他。

  他笑了笑,这才把头转了回去,直到他那双眼不再盯着她瞧,她方松了口气。

  这时节,早晚的风已开始寒冻,路边的树已逐渐转红,就连湖上的荷叶,都在这几夜的寒风中,开始凋零。

  偌大的湖面,只有几艘早起的渔船撒着网,缓缓在水面飘荡。

  天未大亮,湖上、路上,仍有白雾氤氲,忽浓忽淡,让一切似幻似真。

  不知怎,生生想起那年的秋。

  那一日,也是这般的大雾。

  她在路上走着,不知自己是走了多久,甚至不晓得她人在何方,她只想要尽快的离开那地方,走得越远越好,离得越远越好。即便经过确认,她依然很怕,一直很怕,怕那人会追来,追来将她带回那无底的深渊。

  寒意,无端上了心头。

  盯着那将一切变得朦胧的大雾,不自觉,她拉紧披在身上挡风的披巾,但那阻不了什么,辽不住寒,也挡不住每回进城,她打从心底冒出的慌和冷。

  她戴上围着轻纱的帷帽,闭上眼,告诉自己,事情已经过去许多年,洞庭也离那儿非常远,而且她戴着帽,罩着纱,不会有人识得她。

  不会的……

  她将十指交握,听着哒哒的马蹄声,一再一再的告诉自己。

  不会的……

  “白露。”

  有人轻触着她的手背,她猛然惊醒,抓住了腰带中的刀柄,慌张的睁开眼,以为会看见那恐怖的男人,但眼前只有那姓苏的。

  苏小妹——

  不,是苏小魅。

  她记得他,那个有着可笑名字和明亮黑眼的大汉。

  “你还好吗?”他蹲跪在她身前的车板上,扯着嘴角,但鲜明的五官透着些微的担忧:“我刚叫你,你没反应。”

  “我……没事……”松开了刀柄,她抚着怦怦乱跳的心口,敷衍着:“我只是……我在想事情……”

  他看着她,没多嘴追问,只将一碗热豆浆递上。

  “天冷,我瞧那大娘在路边卖吃食,就买了些。”他指着岔路旁一个小摊,“你喝点,暖暖身子,大娘说来参加市集的人多,一会儿入城可能要排队等上好一阵。”

  顺着他的手指看去,她看见路口那摊小吃,大娘身前的大锅里,还冒着蒸腾的白烟,一旁的蒸笼,更是迭得老高,里头摆满了白胖胖的包子与馒头。不少人或站或坐,端着豆浆、咬着包子,就在一旁吃了起来。

  前方官道上,已有不少人三三两两陆续经过,有些驾着车马,有些徒步而行,多数的人,都带着好些货物,或背在身上,或堆在车里,堆得像山一般高。

  她不饿,她早上出门前便随便吃了些饼,但她确实很冷,所以她接过他手里的陶碗,道了声谢。

  他笑了笑,只跳下车板,和那大娘要了另一碗豆浆和两个热包子,不一会儿就回到车板上,一屁股就坐在她身边吃将起来。

  她僵了一僵,但没有抗议,只捧着手里温热的陶碗。

  那碗不是什么太好的碗,边缘已经有些裂了,原本光洁的釉彩,也因长年的使用而斑驳,失去它该有的光彩,但盛着乳白豆浆的它,好暖好暖,暖了她的手心与指尖。她撩起帽上的轻纱,将那热烫的豆浆稍微吹凉,喝了一口,微甜暖热的滋味带着浓郁的豆香缓缓入喉,滋润抚慰了她冰冷的身体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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