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枪声与告白  第19页    作者:攸齐

  虽未曾见过沈观,但这名字她牢牢记在脑海,一听到沈观道出「我姓沈,单名观」时,便已明白其身分,那顷刻间有一种难分明的情绪促使她想要接近沈观。

  她表面对沈观热络,心仍仇视沈大华一家,但未想过对付沈家,只是几次与沈观接触,见她处事沉稳冷静,态度淡然,举手投足间又有几分自信,她心里有些不以为然。凭什么她心里积怨多年,过着愤世嫉俗的日子,沈观却能活得那样自在淡然?

  几次跟沈观抱怨餐厅客人,沈观一副宽容的姿态劝慰她,要她多给包容。她觉得讽刺,沈观凭哪一点要她学习包容?没被人从家里赶出的人,当然可以摆出清高姿态,其实是不知贫苦之痛。

  她当时男友是班上同学,经由她认识沈观后,时不时在她面前称赞沈观的沉稳与从容。沈观沈观沈观!她听了就烦,再忆想当年的苦日子,压在深处的仇恨复又浮了上来。

  她跟母亲提她要恶整沈观,母亲并不认同,她说沈观是黄玉桂的宝贝,整沈观能让黄玉桂难受,母亲才同意,但叮咛别过火。

  她很想知道沈观的包容心究竟有多大。她让人去泼漆、去逼车挑衅,但沈观无后续动作,她遂找上母亲帮忙。

  事前让小弟勘察地形,破坏庙里监视器线路,再由母亲扮清洁妇;她把蛇放进麻布袋,外头以百货公司纸袋掩饰,趁沈观进人厕所,她把麻布袋交给母亲,由母亲在厕所间放蛇。如她愿,沈观被咬了口,她首次见沈观面露惊慌与不安,心里直乐。

  她愈玩愈大,知道沈观家人为她聘了保镳又报案后,已无法回头。她想,干脆让沈观开不了口,却想不到挨枪的是她的保镳。

  邹宜平认罪,却坚称她没错,也不后悔,她后悔的是她来了人间……沈观将车停妥,将方才随手扔在副驾座的手机收进包里时,想起稍早前律师的通知,她不禁叹息——邹宜平最美好的年华,怕是要在牢里度过了。

  第10章(2)

  她下车进电梯,原要直接上楼,却想起前几日买了一套书,应该已送到了。她走到柜台,还未开口,后头警卫一看见她,忙弯身从底下抱了个纸箱。

  「沈小姐,你的包裹。」警卫把包裹搁柜台上。

  「昨天就到啦!」

  「谢谢。」她看一下收件与寄件资料,确定无误。

  「这两天应该没吵到你吧?」

  沈观疑惑。「嗯?」

  「你对面那户租出去啦,这两天都来整理房子。」

  「终于租出去了?」她笑。那房子空置许久,偶有人来看房,却始终不见有人人住。曾耳闻房东要卖,卖不出才改出租。

  「对啊,听说满久——」

  沈观记得这警卫不久前刚到职,不清楚大楼住户及出租情况是可以理解的。「确实是满久了。」

  「那你现在有邻居了。」

  她淡淡笑一下,无所谓是否有邻居。

  「他搬家时应该没吵到你吧?」

  「没有。我上班,听不到。」她无意多聊,再次道声谢,抱起包裹离开。步出电梯,在大门前停步,手翻出包里一串钥匙,正要开门,身后有轻微声响。还未能反应过来,先听见一声低唤:「沈小姐。」

  那样的声线、那样的称呼……手中钥匙落地,身子僵硬,沈观有数秒钟时间陷入空白,毫无反应。

  「沈小姐。」她不动,颜隽再喊。

  她眼睫眨了下,听见他的声音,又似未听见。

  他不再唤,上前两步,弯身拾起钥匙。

  沈观低垂的视线中,有他精短黑发,有他颈与臂的线条。他拾了钥匙,起身时连带身影也淡出她视线。她慢慢侧过身子,对上他面容,还有些不可置信——这个男人沉默地离开,又悄无声息地出现,令人感觉不到实际。

  她少有的憨样几分纯真几分可爱,颜隽眯起眼睛笑,眉目显得柔软多情。

  他问:「这么快就忘了我?」

  「花茶好么?」这栋楼的隔间装潢差不多,颜隽就站在吧台桌后,取了两个纯白色的马克杯。

  「可以。」她坐上椅子,轻轻转动,慢慢打量过客厅。家具不多,一组浅咖啡色L型布沙发,前头摆一张方形矮桌,看桌脚设计应是折迭桌,角落一个简单置物架,摆了两盆多肉植物,旁边是衣帽架,上头吊了件西服外套;前头电视屏幕下的长柜看着挺新,上头并无堆放物品。「你东西就这么少?」

  「一个人简单就好。」他正在冲茶包,杯里两朵玫瑰,去除第一次的热水,他再注人热水。

  「那是折迭桌吧?」

  他回首看一眼她手指方向。「嗯。」

  她淡淡笑一声:「简便到好像随时都能搬走。」

  他取出杯里茶包,道:「一个人的时候确实是这么想,以后……不会了。」

  他转身,把杯子递给她。「小心烫。」

  以后不会了。她接过杯子,垂着眼帘没响应,觑见杯里的两朵鲜艳,有些意外。「你喜欢玫瑰花茶?」

  颜隽转过身来,唇就杯子饮了口热茶,才道:「坦白说,我第一次喝。」舌尖裹上花香,有点突兀的气味。不喜不恶。

  「觉得怎么样?」她等他评论。

  他笑一下。「还可以。」

  她饮了一小口。「确实只是还可以。」

  「所以把这杯喝完就好。」他淡声说。

  在他注视下,沈观又抿了口热茶。「你休假,还是目前没出任务,怎么有空搬家?」

  「我离职。」他靠向椅背,姿态自在。「打算换工作。」

  养伤期间每日思考去留问题,看着肚腹与腿上留下的疤痕仍会害怕。他并非怕事个性,也不是贪生怕死之辈,早在与公司签下合约前就已明白工作可能带来的伤害,只是每忆起中枪当下,睁眼时见到的那双泪汪汪,心里便对这份工作有了质疑——这世上还有人在意他的性命。

  一个人时,没什么好惧怕,就算赔上命一条,也不担心有谁会为他难过,身后保险还能让颜杰一家有更好的物质生活,但现在心上有了一个人,一个让他欢喜也让他担心的人,他不能不怕。他怕要是不小心先离开,她会伤心;他怕他每回有任务,她就得过提心吊胆的生活。他希望她跟他在一起时,免烦恼、免忧愁。

  沈观闻言诧异,镇定后好像也明白了是为什么,她心跳有点快。

  「因为辞职了,不好意思再继续住在原来的房子里。」他解释。「是公司宿舍?」

  他摇头。「房东和老板有熟,所以房租很便宜。」

  她再无话,安静饮茶。他问:「买了什么?」

  沈观循着他目光,看被她放在桌边的包裹。「一些书。」他拾了她的钥匙,跟她说他现在就住她对门,问她要不要过来坐坐,她于是没进自家门,抱着包裹跟他进来。

  「跟解剖相关?」

  「都有。」

  「晚餐吃过没?」

  她愣一下,说:「我冰箱有手工水饺,打算回去下几个来吃。你呢?」

  「还没。」见她杯已见底,他取过杯子,和自己的一起放进水槽。「一起出去吃饭?」

  她看着他的背影,答:「好。」

  他们走进附近巷弄里那间口碑甚好的义式料理店。晚间八点多,已过用餐尖峰时段,餐厅里还有几桌食客边喝附餐茶饮边低声谈笑。这时间上菜快,沙,拉、面包、浓汤,和两客炖饭已陆续送上。

  两人都饿了,一个是整理了一下午的物品,一个是在讲台站了一下午。他们没有说话,低头认真进食,只有餐具碰上餐盘的清脆声响;附餐的甜点与饮品送上时,目光终于有了交会。

  她有许多话想问,却因他的出现而明白无需再问,他的行动已说明一切,只是她还想着他的伤,遂开口:「你伤口都好了?」

  颜隽淡淡点头。「都好了。」

  她舀了一小匙奶酪,在舌尖化了开,才又开口:「你出院没通知,也没来得及再去探望你。」

  「你那时候还不适合四处走动。」见她又舀了两匙奶酪,他把他那份推至她面前。

  「我回到家时,你房里的东西全收走了。」干干净净,似梦一场。

  他看着她低垂眼睫的面容,没说话。

  沈观抬眼看他,笑容很淡。「我以为,电话说一声也是可以的。」

  「那时候还没办离职手续,还是公司员工,公司规定与雇主间只能有公事关系,而且公司已经派了平君接手我的工作。」

  所以他没任何立场告知她,她明白,只是难免有点失落。

  她低眼搅碎奶酪,声音很轻:「怎么现在才来?」

  颜隽垂眸饮茶,放杯后才低着声音说:「想点事。」

  想自己对她是出于几个月同居生活的习惯,还是看她一人坚强面对那些未知的恐惧而生的恻隐之心。当他几度翻出手机看着她的号码,却迟迟无法干脆摁下拨号键时,才倏然明白所有的担心、犹豫、挣扎与不确定,只是因为在意。

  在意她,所以他来了。

  走出餐厅后,两人慢慢步行回住处,他问起邹宜平的事,她娓娓道出一切,包含邹宜平的童年,包含她今天刚得知的再押消息。

  他听了听,道:「也是情有可原,但不能成为伤害别人的理由。如果因为曾经受过伤,就起报复心,那么那个被她伤害的人的家属,是否也要循同样模式去对她家人?」

  她盯着脚尖走路。「我一度以为她与我在学校餐厅的相识,是她刻意接近,知道那是巧合后,我想那或许是我与她的缘分。我相信她曾经陷人煎熬,只是就像说谎一样,说了一个谎,就必须用更多谎去圆谎,所以她愈陷愈深。她是聪明人,几个月的看守所生活,或许能改变她的心态,至于我阿嬷当时说的那些话,或许是促使郑智元对我爸动手的原因之一,但我想阿嬷这些年一定也很自责,所以这部分我没让我妈知道,也不想再去问阿嬷。我不想她再去回想目睹儿子被枪杀的画面。我相信,她自责之余,心态上一定也有了改变。人只要懂得转念,其实很多事——」她腰倏然一紧,半垂的视线中有条手臂横过身前。

  前头两个年轻人握着手机,眼睛盯屏幕朝他们方向走来,两人还交谈着什么,似未发现他们的存在。颜隽右臂从她腰间揽过,左臂横挡她身前,出声道:「麻烦稍注意一下其他用路人的安全。」

  对方从屏幕中抬首,还一脸怔愣,半晌才明白是怎么回事,一个不好意思地搔搔头,另一个道:「抱歉抱歉。」绕过他们走了。

  小状况打断她方才未竟话语,她不知从何接起,他亦没再开口,两人沿着来时路走,只是他的手还在她腰上,有热度隐隐从腰间传递,她脸也微烫。

  终究都不是情感外露的性子,何况在大庭广众下。他揽在她腰上的手还是收了回来,却转而去牵握她的手,她没挣,只是轻轻勾住他手指,温柔得很含蓄。

  出电梯时,他与她对视一眼,都有那么点依依不舍的情绪在眼底流转。他看她站在门前掏钥匙,忽道:「沈小姐,你那箱书还在我那。」

  「啊。」她才想起稍早前决定去吃饭时,她说过饭后回来再把书带回家。

  他转身开自家大门。「进来拿吧。」

  她随他进屋,走近吧台欲抱起那箱书,却听他问:「想不想吃颗糖?」

  突如其来一问,她愣了愣,见他打开上方厨柜,长臂一探,从里头拿出一个圆盒。当他将圆盒置桌面,她觑见上头熟悉的月老像,半张檀口说不出话。

  「我很少拿香拜拜,不是不信,是更相信事在人为。」颜隽掀盒盖,取了里头两颗桂圆,垂眼剥着其中一颗,小心翼翼地。「上次中两枪还能活着,想来也许因为我妈生前是很虔诚的信徒,我才能如此幸运,所以我备了供品去答谢。也不是刻意,是知道这间庙虽然主神是财神,但也供奉观音、妈祖和关公;我爸拜关公,我妈拜观音和妈祖,走一趟庙就能全部答谢。」

  她看着他剥桂圆的手指,想他是因为恰好在庙里看见月老殿,于是顺便求了姻缘六礼?

  「我在月老殿前停留,看墙上那些字画,有个大姐很热心,让我去月老服务处登记,所以我领了这个姻缘六礼。大姐说这里面的糖果、桂圆、红枣和玫瑰都要与人分享、结缘。」他把脱了壳的桂圆放入保温杯里,再把红枣也放进,转身接热开水,把保温杯暂放一旁。

  「冲了桂圆红枣茶,等等把它带回去喝。」他取出盒里的糖,递出红色那颗。「沈小姐,我以这颗糖果,跟你结缘。」他目光深深,她困难地从他眼中移开视线,伸手去捏那颗糖球,指尖触上他的,微微地烫,她把糖球塞嘴里,满口甜腻,也才明白稍早那杯玫瑰花茶,亦是这姻缘礼了。

  颜隽淡淡笑了一下。

  「你信月老么?」他吃进绿色糖球。

  她摇摇头,道:「以前不信。」

  他抿起唇微笑,低垂的眼尾能见淡淡纹褶。「大年初四我接了通电话,一个朋友问起我生日和地址,说他陪他母亲正在庙里拜拜,想到我的工作性质危险性较高,想顺便求神明保佑我平安顺遂。」

  大年初四?那天她被蛇咬了一口。

  「月老服务处的大姐问我要不要点姻缘灯,我想也好,她一查计算机,我已经点过。」说至此,他笑了声:「有点莫名其妙。我第一次进这间庙,却已经点过姻缘灯。」

  见她睁圆眼,他噙笑问她:「知道为什么吗?」

  沈观笑着摇头。

  他道:「大姐跟我说我是大年初四点的灯,我才想起初四时那通电话,所以拨电话问了朋友。他说他妈妈急着为他物色对象,但他没有相同想法,才在疏文与姻缘纸上写了我的资料,又用那数据点了姻缘灯。」

  「他妈妈都没发现?」讶问。

  他笑:「应该是没有。我并不清楚他怎么跟他妈妈解释的。」

  她微微笑开,下一刻却有画面跃上脑海,她愣了数秒。「我好像……看过你那个朋友。」

  他闻言,带点意外的表情。「我们有共同朋友?」

  「大年初四,我被蛇咬之前,也因为我妈的关系去写了疏文和姻缘纸,坐我身边写疏文的男人,拿着手机问与他通话那人的生日和地址。我那时还想,我反应太差,没想到能用他那招。」印象深的并非那男人样貌,是他的招式。颜隽直勾勾看她数秒,问:「你可记得你当初那座姻缘灯编号?」

  她点头。「776。」

  「要不要猜猜我那盏被朋友偷点的是几号?」

  她思考两秒,反问:「难道是1776?」

  他噙笑摇头。

  「2776?」她记得姻缘灯好像有三千多座。

  「也不是。」

  「我猜不到。」她放弃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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