“依朕看,子捷还是很护着你的,”萧皇叹道:“这次朕命他查案,他显然也怀疑你,但他始终替你说好话。子捷这孩子,终究有副慈悲心肠。”
她狐疑的抬起头来,穆子捷为何要如此?因为害怕被株连吗?因此努力为她开脱?
不,她不该这样猜忌他,事到如今她若还看不清他的为人,就真是糊涂得无可救药了。她该相信他的心地纯良,这么久的朝夕相处,难道还看不明白?
她好傻,真傻,为了复仇,被仇恨迷了眼,就连眼前这般简单的事都认不清……
子捷真的比她好太多,哪怕他知道她刻意陷害他们全家,他也终究体恤她的悲苦,试图隐瞒。
元清只觉得内疚,羞愧得无地自容。
“元清,回去吧,”萧皇道:“朕已放了穆定波一家,你也回你的郡主府去,与穆子捷团聚,今后好好过日子,从前的事你就当全忘了吧。”
她颓丧地垂下头,原来上苍竟如此厚爱她,接二连三给了她重生的机会,那些逝去的过往恍如隔世,唯一给她留下的,只有规劝她对一切宽容以待。
有什么东西在她心里消失,像雪川融化,仿佛侧耳便能听见潺潺流水的声音。
戏台上在唱些什么,穆子捷并不在意。
已是暑热时分,他虽换上薄衫,摇着扇子,吃着冰镇的果子,却依然觉得炎热,心下烦躁得很。
“大人不喜欢这出戏?”一旁的柳娣子笑道:“这出戏可是我特意排的呢,大人也不捧场?”
“柳姊姊这么久没涉足梨园,此番复出,我自然是关注的,”穆子捷道:“只不过没怎么看懂这个故事,还望柳姊姊原谅。”
“大人无心在此,自然看不太懂。”她打趣道:“大人最近与郡主相处如何?”
穆子捷垂眸,并未立刻回答。
“说来,大人与郡主成亲已经一个多月了,”柳娣子问道:“怎么,还是那般尴尬吗?”
呵,他该怎么说呢?虽然他日日回郡主府居住,却不曾与元清见过几面。他有自己的书斋、独立的卧房,元清也有自己的小院,他们简直可以做一对不必打照面就能在一起过一辈子的夫妻。
“大人还在想着紫芍姑娘吗?”柳娣子轻声问道。
其实……与紫芍无关,自从知道了元清心中的郁结所在,他其实非常同情元清,他能设想,看到满门被杀却不得复仇的那种心情。
从前的元清活在他的幻想之中,他总把她想得太过纯真美好,但现在她变成了一个活生生的人,有喜有悲、有怒有憎,倒让他觉得更有血肉了。
假如没有与紫芍那段相守的时光,或许他真的会爱上元清,并非少时那种虚无飘渺的爱,而是像真正的夫妻一般,能通音解韵之爱。
然而他终究是怀念紫芍的,不论当初落水的真相如何,他的脑中都不会抹去关于紫芍的记忆。或许这一辈子,紫芍都会横在他与元清之间,当一个隽永的影子。
“大人到底喜欢谁呢?”柳娣子问:“是郡主,还是紫芍姑娘?”
他一愣,不知道,他也很迷惑……有时候他感觉她们身上有相似之处,他不确定他喜欢的是某一个人,还是但凡有这类特质的女子,他都会喜欢?
“柳姊姊这可把我问住了。”穆子捷涩笑道:“或许柳姊姊能为我解惑。”
“还是先看戏吧,”柳娣子道:“这一回大人须得仔细看,否则又说不懂了。”
“好,先看戏。”穆子捷颔首。
暂时抛开烦恼,且听一段吟唱,一边享受这夏季独特的时光。也不知哪里飘来的蔷薇的香味,应该是隔壁的哪户人家栽的花。
锣鼓一敲,双旦登台,青衣唱小姐,花旦唱丫鬟。这两名旦角长得有些相似,不过是衣饰华丽与朴素的区别。
两人咿咿呀呀高唱了一段,穆子捷仔细听来,似乎是她俩喜欢上了同一个男子,难怪他刚才没留意听,像这样风花雪月的故事,他只觉得无趣,怕听多了心会更乱。
“这戏出自哪部话本?”穆子捷问道:“姊姊怎么会想起改编这一出?”
“听来的故事,不是话本上的。”柳娣子道:“这出戏名为〈移魂〉。”
“移魂?”穆子捷眉一凝。
好熟悉的名字,他想到了从前紫芍给他讲的故事……
柳娣子介绍道:“这小姐与这丫鬟,机缘巧合下互换了魂,偏巧又喜欢上同一个男子。”
“这也太奇妙了吧?”穆子捷不由有了些兴趣,“所以换魂之后,小姐变成了丫鬟,而丫鬟却变成了小姐?”
“正是呢。”柳娣子点头。
说话间,台上的双旦相互推攘起来,好像是在一个湖边,那小姐要将丫鬟推到水里。
穆子捷心尖一紧,只觉得这情景似曾相识。
丫鬟终究不敌小姐,摔入水中,然而小姐也未占得便宜,一同入了水。两人在水中纠葛了好半晌,丫鬟不识水性,毙了命。
小姐苏醒过来后,诧异地看着自己,一开口竟是丫鬟的语气。
“其中一个亡故了,另一个人的魂魄便复位了。”柳娣子向穆子捷解释着。
电光石火间,穆子捷脑海中闪过一个不可思议的念头,他觉得自己真是疯了,为何会产生这样的想法?他不由问道:“姊姊从哪儿听来这样的故事?着实让人不寒而栗。”
“这个故事是郡主说给我听的。”柳娣子浅笑道。
“元清?”穆子捷更是错愕。
“郡主说,把这个故事排演出来,搬到戏台上肯定很好看。”她道:“我当时也觉得不错,但就是不太好懂。大人,你看得明白吗?”
他明白……不,他似乎又不太明白,一切如云似雾,他不确定,不敢多想,亦不敢相信。这世上真的有移魂的故事吗?从前紫芍特意对他说过的话,现在琢磨起来,意味深长。
第十九章 得知真相认出真身(2)
元清打算搭一个花架子,种上荼蘼。
开到荼蘼花事了,就像是夏天的日规一般,能告诉她秋天什么时候来临。
今日她打发了婢女,亲手搭花架。她换上简单衣衫,把头发盘起来,就像当初……当紫芍时的模样。
元清哼着一支小曲,这是还在穆府的时候,跟着下人学的。
她将花蔓缓缓缠上竹枝,生怕弄断花茎。这双手似乎不如紫芍的好使,毕竟太过细嫩,从没做过粗活。
有人站在她身后,看了她很久,也听她哼曲听了很久。
元清偶然回眸,看清来人,整个人愣了愣,不慎被花刺扎了手,“啊——”她叫了一声,捂住手背。
“怎么了?”穆子捷连忙上前,“伤到哪里了?我看看!”
“大人今日不是去戏园了吗?”元清退开一步,不让他触碰,“听说柳娘子排演了新戏,大人可看过了?”
穆子捷凝视着她,意味深长地道:“方才看过了。”
“大人或许不知道,柳娘子与我父王是旧识。”元清道:“她现在住的那所宅院,便是我父王为她置办的。”
“哦?”他一怔,“柳姊姊只说她曾受过北松王府大恩,不料她与王爷还有此层关系……”
“柳娘子如今自食其力,重回梨园,我倒觉得甚好。”她道。
他忽然问:“所以从前北松王府的管事嬷嬷,姓董吗?”
她忍不住露出笑容,呵,他果然聪明,什么事一点即通。等了这么久,他终于明白了,本以为永远也不会有这一天,毕竟这样的事太过荒唐,但他是她曾经倾心相爱的男子,或许因为心有灵犀,他比一般人更能领悟。
她故意叫柳娣子排练那出戏,其中用意,他此刻都该懂了。
“对,”元清抬眸,与他四目交错,“董嬷嬷并不住上河村。”
“倒是从没听过北松王府有一个摸金校尉。”他话中有话。
“北松王府并无此人,”她轻声道:“上河村也并无此人。”她编造舅舅的这个角色,起初只是为了给她识字找个缘由,后来是为了给他讲移魂的故事。
“并无此人?”穆子捷喉间有些哽咽,“难怪……难怪我去上河村打听,都说不知道。”
“想来,是紫芍那丫头骗你的。”元清答道。
“她……为何要骗我呢?”说话间,他眼中已含泪。
“大概她也不知道自己家在哪里,姓啥名谁,需要说出些亲戚,让自己更可信。”元清垂下头,“否则,她就是个虚幻的影子罢了。”忆及那时她的孤苦伶仃,她就一阵心酸。
“她还跟我说过移魂的故事,也是骗我的?”穆子捷复问道。
“移魂的故事是真的,但没有什么崎国郡主。”元清深深地叹了一口气,“萧国郡主倒是有一个,就在你眼前。”
这话再明白不过,他就算是傻子也全然懂了。若换作从前,不,哪怕昨日,他都不会相信这么荒唐的事,可方才一出戏,让他如梦初醒。
“小苍兰是我喜欢的味道,”元清对他微微而笑,“喜欢小苍兰的,都是我,若有人不喜欢,那一定不是我。”
穆子捷缓缓上前,轻握住她的皓腕,言语间有些颤抖,“这不能怪我,谁能想到会有这样的事……”
“上次为了採小苍兰,我的手指都肿了。”元清浅笑道:“那一大车小苍兰呢?你吩咐制成胭脂膏子了吗?”
“早制好了,放在娘亲原来的库房里,”穆子捷道:“我还以为你不喜欢呢,所以一直没送过来。”
“还记得我说过的话吗?”她看着他,“若有一天我移了魂,定要寻个标识让你认出我来。”
那日她採小苍兰回来,他在门口等她,夕阳西下,兰花清香,他记忆犹新。
他故意问:“什么标识呢?”
“只要记得这句话,便是标识了。”她答道。
穆子捷掏出绢帕,缠上她方才被花刺扎的手背,与那日她採小苍兰伤了手时,做的一模一样。
“等会儿去请太医。”
“这点小伤,不必请太医吧。”她莞尔。
他依旧霸道地道:“我说要请,就一定得请。”
昔日的熟悉感迎面而来,她仿佛又变回了紫芍,与他开心地笑着。她喜欢当他身边乖巧的小丫头,如今当真可以无忧无虑地做一个傻丫头了。
卸去了复仇的重负原来如此轻松,她发现自己浪费了许多时间,困在心魔中徒劳。恰好自己遇到的人是他,能与他携手穿过迷雾丛丛的森林,最终到达日光熠熠的彼岸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