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我的俊娘子  第3页    作者:雷恩那

  珍二的面庞突然放大,鼻尖与他仅差毫厘。

  他望进游石珍眼底,不见无辜神色,不见吊儿郎当、流里流气的光,只有某种描述不出的意绪在闇黑中张扬,很狠,极认真,冰冷,但无比、无比认真……

  “最好,离杜丽秋远一点。听到了吗?”

  低柔男嗓一字字钻进耳中,穆容华心悸魂颤,却不愿就此低头。

  胀红脸,他双眸越瞠越圆,瞬也不瞬直勾勾瞪着。

  他不作回应,就这么倔着脾气对峙。

  他察觉珍二的一双深瞳突然烁了烁,才想深究那两团小火花,下一瞬,咽喉处一松,气息倏地冲入,惹得他大口喘息的同时亦急着咳嗽,又喘又咳,两眼都闹出泪花,十分狼狈。

  “穆大少,识时务者为俊杰,你就这么不想当俊杰吗?”游石珍重重叹气,才整弄过人的两手此时很规矩地盘抱在胸前。

  穆容华抓着宽袖勉强净过脸,扬睫去瞧,又见他无赖般的笑笑模样,好似他适才的威胁手段全是幻影。

  阔袖中的指紧握成拳,真想朝那张笑脸挥过去,但他也知,两人不论武艺或气力皆相差悬殊,他一击若揍不到珍二,就只有挨揍的分儿。

  他忍下这口气,待喉间的疼痛稍缓,冷冷便道——

  “你底下的汉子不招女人待见,哄不得女人欢心,便要使强夺人,糟的是连劫个人都劫不成……咳、咳咳……如今下了狱,你这带头的不责斥手下无用,竟只抢着出面摆平,咳咳……咳咳……”调息了会儿才接着说:“珍二爷好个堂堂男儿,遇事竟不问对错,只管亲疏,护短护得这样厉害。”

  他自以为一番话又能剌到对方,岂知游石珍却还是笑——

  “没错,我就是护短。穆大少又待如何?”

  一皮天下无难事。人不要脸,当真天下无敌。

  还能如何?

  穆容华抿唇撇开脸,明摆着无话可说。

  幽夜里,笑音低起,从男人厚实胸膛中鼓动出来,随夜风拂耳——

  “穆大少,你不能这样好玩啊,好玩到我都快喜爱上你了,欸……”

  霜玉般的俊颜蓦地一热。“游石珍你——”终被惹得动了火气!

  他调过头张嘴欲骂,但暗巷内,哪里还见那抹高大迫人的身影!

  来无影、去无踪,武艺高强,兼之没脸没皮,游家珍二确实是个棘手的人物,比起他家那位秀大爷更难对付。

  游家人丁不旺,到年轻这一代也才秀、珍兄弟二人,游氏兄弟感情甚笃,他许久前便耳闻过。

  游岩秀是家业接班人,一向坐镇在江北永宁,之前他穆家广丰号与“太川行”间你来我往斗过几回,多是对方先挑衅,他不得不战,总的来说,甚少占上风,许是人家兄弟同心、其利断金,非他穆容华不够能耐吧……

  稀微得可怜的月光下,影子被拉得斜长,穆容华沉思般望着,忽而静谧笑了——没出息!赢不过对方,只晓得替自个儿找个冠冕堂皇的借口呢!

  只不过,将事想明白了,他其实……其实很羡慕。

  穆家共有五房,大房年轻一辈的子孙虽仅他一个,其余四房人丁倒不少,算一算他也有十来个堂兄弟姊妹,然虽为同宗血脉,真要从当中寻一个交心知己,却不是那么容易。

  人与人之间交往,皆看缘分深浅,就算至亲也是一样。

  缘深,自然会走到同一条道上。

  如杜丽秋,秋娘,本是永宁最大销金窟“春花秋月楼”蔺嬷嬷底下的教坊娘子之一。广丰号经营生意,与大小商家往来,少不了进出风月场所,他因缘际会间结识秋娘,真正应了那句——酒逢知己千杯少。

  后来秋娘为自个儿赎身,在城南大街赁铺经营胭脂水粉的生意,这中间他关照不断,是将她瞧作自己人。

  今日她突然遭劫,他才会一得到消息便不管不顾策马追去。

  知己相交,拿命去搏亦该当。

  而若缘浅,则即便同宗同脉,情亦难入心。

  他老早看懂,原也心如明镜,没想今夜被珍二一搅,不该有的情绪朦胧而起。护短。

  不问对错,就只护短。

  游石珍认得无比坦然,理直气壮得教人发指,明摆着谁都不许动他的人。

  能有像珍二这般回护自己人的兄弟,怎不令人羡慕?

  颈间仍因方才遭锁喉而感到刺痛,他举袖挲了挲,结果腕处亦微疼,顿了一下不禁苦笑,想来又是珍二所害。

  这些年跟着几位护院老师父们习武,以为练得身强体壮、筋健骨实了,未料对手随意般一抓一扣,自己便被拿得死死,肤上更留瘀痕。

  他何曾如此娇贵?

  苦笑复苦笑,他甩下阔袖,忽有一物从袖底暗袋掉落于地。

  弯身去拾,握在掌心,是白日时候在大街上、珍二当空掷给他的那条袖带子。他当时忘了归还,解下后收在袖底,今夜未料会遇上袖带主人,还被胡搅蛮缠一番,欸,闹得他根本忘记要物归原主。

  这个珍二,笑起来状若无害,狠起来目光能吞人,往后碰上了,需得打起十二万分精神好好提防。

  暗巷的另一端有脚步声传来,来人步伐略急,穆容华甫收妥袖带,一名五官偏刚美的女子已朝他跑近。

  “韩姑……”见到女子焦急神情,穆容华朝她安抚般眨眨眼,唤声亲昵。

  “怎待得这样晚?还傻怔怔站在巷子里?都不知多惹人担心吗?”韩姑边叨念边将一件男子款式的披风摊开罩在穆容华肩上。

  “夜里进衙门大牢,不让我跟着,硬留我在马车里,那也该让小厮们跟去啊,有哪家的姑……少爷如你这样,任何事皆亲力亲为,不把自身安全当一回事?!那个杜丽秋也真是的,恨上那莽汉,都替她出了气,这会儿又担心那莽汉关在牢里会冷着、饿着,感情这事,实在乱得很,咱们作啥非得蹚这浑水?”

  韩姑是穆容华娘亲当年的陪嫁丫鬟之一,年过四十仍云英未嫁,她看着穆大少出生、长大成人、接掌家业,主仆间的情义非一般所能比拟。

  “我正念你了,你倒笑得颇乐!”韩姑没好气地睨了少主子一眼。

  “韩姑,我娶你好不?”

  “嗄!”惊得瞠圆双眸。“胡闹什么?作死吗?!”

  穆容华偏头想了下。“倒非胡闹……不过是有一点找死没错,殷叔现下忙着打理关外货栈,若他得知姑姑肯下嫁予我,定要冲回永宁揍得我半死不活。”

  “这又关殷翼什么事?”语气甚硬,脸却胀红。

  穆容华无辜道:“姑姑的事,自然很关殷叔的事啊。”

  “你……都二十三、四岁了,还满嘴孩子话,没个正经!快回去,小姐没等到你,怕又强撑着不肯上榻安睡。”她仍称穆夫人为“小姐”,这旧称一直未变,岔开话题后,韩姑拉着人就走。

  穆容华轻笑一声,很乖顺地跟上。

  月淡风清中,犹然响起韩姑的叨念——

  “欸,想来你都这岁数了,家里几房的长辈们全盯着,这男大当婚、女大当嫁的顶子一旦扣上,凭你是一家主事又能如何?撑得住一时、顶不住一世。该怎么收场,你好歹也想想,倘是真遇了倾心对象,可千万不能蹉跎啊。”略顿,又叹:“若然顾虑小姐的心病,那、那……”

  韩姑的话尾徒留无奈,但穆大少的心里倒暖了,因为,也是有人护着他的。

  人生本多无奈,他早学会珍惜身边所拥有的,这些很珍贵的人、很珍贵的感情令他觉到,人生选择走这样的路,并不是太孤单。

  他不曾后悔。

  第2章(2)

  秋尽冬来。

  隆冬时分,江北永宁被一场火红喜事闹得沸沸扬扬。

  太川行游家的老太爷替长孙游岩秀物色孙媳妇,永宁城里“战绩辉煌”的八大媒婆全卯足劲儿牵线拉丝,结果秀大爷不爱富家千金、不理才女闺秀,火眼金睛一相相中城里“春粟米铺”顾大爹家的闺女儿顾禾良。

  喜事能成,自是天大好事,只是其中颇有牵扯,那顾大爹当年迎娶进门的娘子,恰是广丰号穆夫人当年的陪嫁丫鬟之一,与顾大爹的婚事还是穆夫人亲自给订下的。

  当年小夫妻俩胼手胝足经营起“春粟米铺”,穆家明里暗里给了不少援助,后来穆容华掌事,依然念着旧情持绩照看“春粟米铺”。

  如今顾家将闺女儿给嫁进游家,一些好事者总要兴风作浪,都说穆家大少其实心仪顾家闺女多时,可惜就慢上那么一步、半步的,结果竟被斜里杀出的游家大爷给抢了去,真真是琵琶别抱最伤怀,可怜啊可怜。

  穆容华觉得自己果然可怜,想给自小便相识的禾良妹子送些喜礼祝贺,还得偷偷摸摸着来,毕竟穆家送上的喜礼很难进得了游家大门,倒不如趁着婚前送进顾家,帮禾良妹子的嫁妆添箱才是正题。

  于是不理顾大爹的推谢,令家仆们快手快脚扛进几件大红喜礼之后,穆容华仅在“春粟米铺”后院停留小半时辰便离开。

  早早已遣回家丁和小厮,他只身走进米铺后的重重巷道,心思犹然停在与顾禾良的一小段谈话——

  他问:“游家大爷绝非好相与的对象,你可想清楚了?”

  顾禾良笑答:“穆大哥,他其实很好,是很好、很好的人。”

  他有些不是滋味,又有些故意地问:“较我还好吗?”

  顾禾良先是一怔,渐渐红了脸,嗫嚅着说:“穆大哥就是穆大哥,是禾良一辈子的兄长,而秀爷……就是秀爷。”

  一辈子的兄长与心仪的男子,到底是不同的情愫。

  他懂了,亦微微笑了,在真心祝贺后,一派潇洒地离去。

  “穆大少当真是株情种啊,先有杜丽秋这般的红粉知己,如今还心系着米铺人家的好姑娘,欸,人正就是好,生得一张清俊温雅的好皮相,怎么都吃得开。”

  乍闻那不怀好意的笑语,穆容华车转回身,仅仅几步之遥,那人盘胸斜倚着巷墙,不是游家珍二还能是谁?!

  游石珍长指挠挠脸,目光忽转阴狠,唇仍勾笑——

  “可穆大少别忘,米铺家的这块天鹅肉已归了我游家,你心再不甘、嘴里再馋,最好还是老老实实的,别跟咱们家抢食。”

  脏水一泼上身,欲求舒心干净已然不易,许多时候仅愈描愈黑罢了。

  穆容华几个呼吸间便宁下心神,清淡道——

  “珍二爷这手偷偷摸摸隐在暗处、偷偷摸摸尾随他人的功夫果然精熟,神不知、鬼不觉的,当个梁上君子肯定比谁都在行。”

  游石珍咧嘴一笑,慢条斯理踱至白袍佳公子的面前,仗着自个儿高头大马,黝黑峻脸一寸寸迫近。

  “不如就上穆大少屋里的那根梁当当君子,说不准能探到什么糟七污八的事,用来拿捏你恰好不错。”

  雪光映上眼前玉面,白得几无血色。游石珍不禁挑眉。

  “真吓住了?嘿,阁下房里藏了什么宝贝?实在引人遐思啊穆大少。”

  男性气息似有若无拂过面颊,清冽中混着野地茂林间特有的淡辛味道,穆容华不敢多嗅,亦不愿退开示弱,只佯装不经意般略略错开脸,徐声道——

  “珍二爷既知秋娘是在下的红粉知己,她巧得又是罗大莽的心尖肉,要你家莽叔生不如死,于我来说也不是太难的事,二爷信不?”

  罗大莽几个月前闹出的劫人案,前前后后仅当了三天阶下囚,之后是苦主杜丽秋主动撤告,穆大少又动了关系请衙门里的人通融,这才大事化小、小事化无。

  罗大莽是一根肠子通到底的脾性,知道秋娘撤告,乐得飞飞的,一味认定秋娘终究心疼他、舍不得他吃苦,只是人被放出后,杜丽秋对他依然冷冰冰,一开口就没好话,两口子还在闹,没个消停。

  穆容华算是旁观者清。

  罗大莽若成天纠缠,秋娘纵使玉颜凝霜,眉眼嘴角却透春香,一旦那粗壮莽汉离开永宁,有时十多天不见影,秋娘的魂像也被带了走,守不住心。

  男女间的事,实说不出个所以然来。

  而自己此时拿秋娘说事,也不过想扳回一城罢了。

  珍二很不以为然低哼了声,打直上身。

  穆容华淡淡调回眸线,迎向那双戏谵且深沉的长目。

  “珍爷适才还提到米铺人家的好姑娘——”略顿,微笑了笑。“那姑娘恰是与我自小相识的禾良妹子,所谓窈窕淑女,君子好逑,如今是阁下兄长交了好运,才得佳人青睐,烦请珍爷回去转告你家秀大爷,他要是待禾良妹子不够好,就别怪穆某横刀夺爱。”

  反正说也说不出个青红皂白,尤其是与跟前这位,撂下话,穆容华拂袖便走。

  游石珍“嘿!”了声,陡然出手,他未使内劲,由着斯文公子在他掌下走过几招,最后他翻腕抓住对方一只阔袖,察觉姓穆的欲强行抽回,他顽心一起亦跟着抢,结果深巷内响起清脆裂帛声……

  穆容华只觉右臂乍寒,定睛一看,才知白袍与厚厚内襦的右边两层袖子,全被珍二徒手撕了去。

  “你、你——”既惊且怒,一时间竟骂不出话。

  “穆大少,你这身衣料子不太行啊,针脚功夫也不够牢靠,瞧,随手一扯就给扯坏了,都不知找谁赔去。”游石珍五指摩挲断袖,猫哭耗子般嘻嘻笑。见穆容华畏寒似遮掩裸臂,心里更乐。“说实在话,这天也没多冷,是男子汉大丈夫的,断一袖不如断两袖,我帮你把左边也扯下吧。”能理所当然地欺负人,真是件痛快的事啊!

  “你别过来,不劳阁下费心!”游石珍这混蛋,如此整弄人不就为了护短!自己要胁他珍二,他立即回敬,还想变本加厉!可恶!

  “干啥遮遮掩掩、扭扭捏捏?你们这些书生模样的公子爷就是麻烦,又不是娘儿们,你有我也有,你没有的咱也生不出来,不都一样——”抓住穆大少狼狈裸露的臂膀,游石珍内心忽地打了个突。

  以男子来说,被他抓握在手的上臂虽说肌理精实,但骨骼着实秀细了些。

  他知男子生得文秀的所在多有,只是跟在身边或交手过的汉子,皆是草莽气息浓厚之辈,真要寻出一个称得上斯文的,也仅有家里的秀大爷,但长兄外貌再如何俊逸,手臂仍是粗的,拳头依旧如钵大,揍起人来绝对狠劲十足……眼前穆家大少这一只裸臂,从未曝晒在日阳下似,此时天光、雪光交映,白得澄透,都能瞧见雪肤底下的微小青脉。

  还要再接再厉欺负下去吗?

  游石珍因心里这一迟疑而自觉稀奇,他珍二一心想对付谁,可从未踌躇过。

  突地——

  “珍爷!”一名鸠衣劲装的年轻汉子现身于近处屋瓦上。“莽叔来了消息,关外那群马贼——”话陡顿,因察觉被老大擒住的公子爷正专注看向这方。

  游石珍道:“知道了。”随即丢出一个眼神,年轻汉子立即闪身消失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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