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无双花  第5页    作者:善喜

  抢在城落之前,兰祈高举白旗,开城迎进东丘大军。

  同时,安阳城中有几处发生大火。没太大伤亡,却让城中一时骚动四起,延烧一天一夜,最后好不容易扑灭火势时,只找到一具面目不全的焦尸。

  未及次日黎明,东丘王偕同贴身部将进入城中大殿接受降表。

  跟进城的部分东丘军士井然有序地在城东一口水井边轮番歇息,不曾扰民;大部分士兵驻紮城下。

  兰祈率领所剩不多的安阳城官员,跪在厅中静待东丘王发落。

  东丘王始终不语,沉默僵局将兰祈等人压得喘不过气。年轻的兰祈几次忍不住偷觑大位上的东丘王杭煜。

  东丘王杭煜样貌极美,丰神俊朗,仪表翩翩,剑眉星目下衬着高挺鼻梁,唇边一抹若有似无的笑痕,增添了几分难以捉摸的神秘。

  他周身不带半分暴戾肃杀之气,可那身坚实的银色连环甲下,却隐约散逸一股强悍霸气;只是,以为正应该趾高气扬的东丘王,自进城后却不曾流露一丝欣喜。

  他平静得让人以为拿下安阳城只是桩无关紧要的小事。

  杭煜以手支颚、略微斜倚座上的姿态煞是秀雅好看,像只慵懒美丽的豹子,让人想趋前近瞧,却又慑于其威势而不敢造次。

  他若不吝笑颜,应能令天下女子痴迷不已;也难怪自他登基前,便不时传出各国佳丽倾心于他、恳求联姻的消息。

  而他总算开口时,嗓音同样好听得令人着迷,往往让人忘记听进他说了些什么。

  “哼,好一个重华王伏云卿,竟敢当朕的面自焚身亡啊……”

  那尾音似乎真有几分遗憾。“这人太过傲气。厅堂外头……地上那具从书房中找到的焦尸……便是他?”

  一名老臣连忙上前作揖回话。

  “回王上,尸首手中找到玉饰。大齐先王所赐皇子印信,刻有并蒂清莲的赤玉腰佩听说伏云卿刻不离身。既有赤玉在侧,死者应是赤玉主人无疑。”

  “听闻伏云卿能一目十行,事事过目不忘,自幼有神童之称,文武皆有涉猎,尤其抚琴作画是大齐名家,琴艺超绝,出神人化的指上功夫得自“琴仙”欧阳望真传。没能听他弹上一曲,与朕的明心王妹一较高下,倒是可惜。”

  “王上,这重华王长年治理大齐水路工事,对各处江河要道了若指掌,原本计划攻进大齐可由他引路,没能生擒他,只怕会让大军行程推迟。”

  “若宁可一死也不降,伏云卿哪会愿意替朕效命?”杭煜不置可否。“现下城中还剩多少军民?安阳城守将……兰祈?你来回答朕。”

  “是。兵力三千,其余两千人全是老弱妇孺。”

  难得抬头打量兰祈等人时,杭煜目光瞬间变得锐利,霎时又隐遁恢复平静。

  “朕听说城里旧臣多是随重华王自齐京来的,追随他很久了?”

  “不、不久,四、五年而已。”

  “哼。重华王岁数尚不及二十,年轻得很,四、五年还不算久?”

  左右部将上前请示:“王上,该怎么处置他们?”

  “处置?”盯着紧张不已的降将们,杭想难得扬起一抹轻笑。

  “下令封城,放火烧了安阳,一个也不准放过。惟独面前这一干人等,等他们眼见满城老小尽灭后,再统统斩了。”

  兰祈顾不得失礼,猛一抬头,神色大变,声音直发颤:“东丘王你——”

  “先前遣使之际,朕已说得明白,伏云卿若率众同降,朕不伤一人;可他未降,朕留你们何用?朕的旨意,可不容丝毫违逆,自命清高假意屈从却心底不服者,朕一概不留!”

  停下话,杭煜微微眯眼,始终只觉乏味的目光落定地上尸首好一会儿,下一亥突然立起,冰漠眼神掠过几不可见的谘异,步下台阶,负手背对兰祈等人。

  “原本应该如此,不过……罢了,就看在重华王刚烈不二的份上,人既已死,朕也惩戒不了他,你们既愿归降,朕便饶过这次。可是……”

  杭煜一转身,那语气森冷得像是道诅咒,将所有人缚在原地不能动弹。

  “若敢再有贰心,朕会让你们后悔今日活下来。今后该做些什么,朕会派人传令。统统退下!”

  待兰祈等人离开后,左右才恭敬问道:“王上,重华王的尸首如何处理?”

  “高悬城中内墙上,让城里的人好好瞧个清楚。大齐对安阳再也无能为力,他们从此再无依靠。三个月之后,以皇子之礼厚葬他。”

  东丘军下达禁令,凡是过于接近城中、或擅自为皇子焚香祭拜者,会被视为心系大齐的叛逆,因此即使有不少人悼念重华王英年早逝,也不敢太过张扬。

  第2章(2)

  当夜,月色朦胧,星夜昏暗,却有两名姑娘违反宵禁之令,在暗巷中拉扯着,不时从藏身的隐蔽角落探出头,试图看清东丘军在城中内墙上的举动。

  “这四周有人巡逻,危险,别再接近了。殿下,千万忍下这口气。”语带哽咽,蓝衣姑娘一把抱住同伴细瘦腰枝,不让她冲动坏事。

  “我爹唯一心愿,是保全您的性命。您别负他,别让他死得不值。”

  “我、我知道的……”伏云卿力持镇定,却无法遏止眼中泪水奔流,震惊与心痛接连而来,教她几次大口吸气,试图平稳心绪,可心脉依旧纷乱难平。若非虚软身子尚倚靠着旁边土墙,她差点倒下。

  “不打紧,你可以松手了。兰襄,我知道分寸的。”

  她紧紧握拳,指尖几乎刺人掌心。“兰将军怎么偏要代我牺牲!他明明阻止我,自己却……傻瓜!该死的人、注定该死的人,有我一个不就够了吗……”

  “我爹说过,不管东丘或大齐人,都不会有人相信曾任大齐东路元帅的伏云卿是女子。不论您降不降、自不自尽,东丘大军一旦进城,除了给他们一个像是重华王的人以外,没法阻止东丘追究下去,多追究只是徒然扰民。”

  兰襄噪泣看着与自己年纪相仿的主子,这才真正感觉王爷是女子无疑。

  恢复女装的伏云卿,失去了平日坚实盔甲遮掩,娇躯纤细得彷佛一折就断。

  即使过去她在战场上冲锋陷阵总是领头的那个,但其实她不是武将,更非勇者,她不过是尽力完成被交付的皇子职责而已。

  “殿下,您只管记住,我爹心甘情愿还您当年救下咱们兰家的恩情,也就够了。”即使隔着面纱,兰襄也能感受此刻伏云卿发自内心深处的无声悲泣。

  王爷心底的痛,不比她这个做女儿的少半分哪……因爹爹的死,兰襄心中纵使曾有怨慰,也消失泰半了。'

  “我爹他曾感叹,为了宫中权势,硬要一个姑娘家甘冒天大风险伪装成皇子与九王争斗,耿直的殿下太过可怜了。打追随您起,他没见您真心无忧地笑过。所以,若有那么一天,能让您得到解脱,他会不惜代价帮您。今日,正是如此。”

  “但……兰襄,若我不再是重华王,大齐十四皇女也从不存在,那我、我到底……到底活着又是为了什么?”伏云卿幽幽问了,却没有答案。

  为了妃位,她娘亲伪称生下皇子;为了母妃,伏云卿不得不当个皇子。即使如此,她一切努力只是希望能让母妃和父王开心。琴艺画技、水陆工事,能学的就拚命学个像样,让母妃能感到骄傲。

  但父王愈疼她,她的处境就愈危险,与九王兄间的嫌隙也愈深,稍有差池,她们母女必定丧命;而到了最后,恐怕连皇子身分也守不住……

  低泣渐歇,伏云卿心痛地将目光拉回城墙上头。

  “是我……对不住你,兰将军。原谅我,就连替你收尸安葬都办不到。”

  “那东丘王明明下令,之后要厚葬重华王。看似尊崇,却又任凭那些士兵们无礼地将遗体翻来搅去,不知在玩弄什么;还任其在城墙上曝晒示众九十日。说厚待,根本是虚情假意惺惺作态!”兰襄看着那场面,不免激愤道:“亏这城里有不少人对东丘军的军纪森严颇为赞赏,其实也不过是群乌合之众……怎么了,殿下?”

  “就我所知,东丘士兵不敢如此张狂。不论厚葬或示众,是常见的威吓手段。不过,既已决定要在城墙上示众,就不该有人擅动遗体;或者,这也是东丘王的命令?他们似乎想从兰将军的遗体之中找出什么……会是什么理由?”

  不对劲。望着士兵们不寻常的举止,伏云卿胸口总盘旋着郁闷之气,挥之不去。

  “殿下,别管那些了,我爹的事,兰祈哥会想法子。眼前最要紧的是让您平安离开。您留下一天,危险便多一分。虽远了些,您还是可以去投靠南边的威远王或东北边的海宁王啊!兄弟之中,他们不是与您交情甚笃吗?”

  “如你所见,我现在只是个普通姑娘,能怎么危险?大齐女子的层层规矩,从来多如牛毛,假若东丘军如传闻严谨,应不会傻到干犯众怒、任意欺负人吧。”无奈低头扫过自己一身女子素雅装扮,伏云卿摇头苦笑。

  “何况,王兄们虽疼我……但他们疼的是王弟,并非王妹啊……别说重华王殉城的消息已往外传开,我没能守住安阳,又有何颜面去投靠他们?”

  “殿下,那……”

  “抱歉,兰襄,原谅我任性。既然没能死成,我对这里的人就仍有责任。在确认安阳的百姓安好无虞之前,我哪儿也不去。”

  明明向东丘军投降才没过多久,城里居民却很快便习惯东丘军立下的规矩。

  早先几天,还有三三两两的人会在远处凭吊重华王,或是哀悼,或是感叹;可三天后,连上街的人都会主动绕道而行,方圆百尺之内,再无人接近。

  自安阳献城之后,东丘军运来粮饷,每日按时发放食物给断粮多日的饥饿百姓,在城中设立了十多个据点,迅速而公平地解决了生计问题。

  “姑娘,这大饼趁热吃吧。”即将正午,兰襄一领到食粮,就赶回缩在城中一隅发呆的主子身边,笑着递上东西。为防身分曝光,她改口唤主子“姑娘”。

  “天气转凉了,听说马上还有棉衣可领,我等等再去排队。”

  “别忙,歇会吧。你先用,我还不饿。”

  “可姑娘,您已经三天没吃半点东西了,这样下去……”

  想起主子的骄傲烈性,兰襄板起脸。“您该不会还想着要去同我爹作伴吧?请千万打消这主意。活下来,将来要报仇、要雪耻都行。”

  “我只是没胃口。”伏云卿侧过脸,避开兰襄目光。“甭担心我,饿的话,我知道怎么领伙食的,去排队就好,不是吗?东丘军这点倒是做得不错,至少不分男女老少,都能一视同仁喂饱;不像大齐,往往为了维护战力,饿死一票姑娘。”

  伏云卿稳稳站起,似乎还有力气。“我不饿,倒有点儿渴。你好好坐着吃饼,我去取点水,马上回来。”没等兰襄追问,她连忙随口说了理由即快步离开。

  沿着街边,漫无目标地闲逛。其实走不了多远,她身子就已虚弱得隐隐发颤。

  “不吃东西还是不成吗……”伏云卿不免苦笑。是她的性子太好摸透,还是兰襄直觉过于敏锐,连她盘算着什么都一清二楚。“也是,天气真有些发凉了呢……”

  故意挨饿受冻,她就是不想接受敌人施舍,这是她唯一能端的尊严了。反正生死她早置之度外,现在仅仅是想弄明白,自己被迫做出的决定到底是否正确。

  放眼望去,城中百姓虽然难掩满脸疲惫,可眼眸中精神十足,先前发生的战事彷佛早已过去,人手一个大饼、喝着菜汤,每张脸上都是满怀希望的笑意。笑容啊……她已经许久许久没见到自己辖下领民如此开朗的笑容了。

  记得,若依她计划打通南北河运水路,还能灌溉许多新田,她有自信不出三年,不仅东方几州都能自给自足、衣食无缺,还有多余粮食送往大齐各处。

  若能等到那时,她就能重新整军,让她手中一万军士能发挥应有的战力,不至于像今日沦落到任人宰割的地步。

  只是……她能等,百姓却等不了她。光看现在上街视察的东丘将领如何受到百姓沿街夹道欢迎的情况,她就明白百姓们的选择为何了。

  没有人怀念大齐,没有……任何一人。除了她。

  果然她还是不够格。如果她能展现更迅速丰硕的收获,也许民心不致流失。是她不该窃占皇子之位,天真地以为自己能像王兄们一样扛起治国重任。

  “打一开始……难道就不该有重华王存在吗?”

  这么一回想,让她胸口登时揪痛起来,几乎窒息,连站立都极为勉强,疼到不得不停下脚步,惨然垂首扶着街角屋檐下的墙面,有些欲哭无泪。

  无用之人如她,果然不该……活着。

  不知街上喧嚷人声何时褪去,等她注意到时,周遭静得出奇,略略抬头回望,赫然惊觉身边民众早已纷纷跪在路旁两侧,就剩她一个突兀站着。

  前方数名东丘士兵持枪就要冲来。“大胆刁民还不跪下!见到咱们东丘——”

  “慢着。”

  身形高大的银甲戎装青年扬手阻止了底下人的动作,迳自策马走向她。

  逆着光,伏云卿眯着眼,看不清楚他样貌。

  “姑娘……没事吧?是病了吗?”这东丘将领的嗓音温柔有力,好听得紧。

  “不,什么都没、没事。”她撇开头,不想引人注目,更不想接受敌人的关心。

  他的声音虽柔和,可不知怎地,霎时教她身子不自觉隐隐抖着。

  但她的肚皮却在此时发出了微弱抗议,声音虽不大,却足以让人听见。

  “莫非是没拿到发放的粮饷?”年轻将军柔声依旧,随即下马走向她。

  “即将入冬,姑娘这身衣裳太过单薄,才会忍不住发冷打颤,连在街边走几步路都没力气。难得一双眸子如此漂亮,无精打采便可惜了。”

  她一时愕然。这家伙该不会注意她许久了吧?街上人这么多,他却注意她?仓皇退开,伏云卿这才连忙抬头,定睛细瞧眼前亲切男子模样。

  怎么会是他!当时的那名东丘天领守将!这次竟由他领军!

  双眸对望,战栗窜上她背脊。事隔三年,难道他能认出她?

  明明该是面目可憎的敌将,却有张令人难以生厌的脸孔,教她心生罪恶地低头自责。她是眼瞎昏头了,怎会认为敌人的模样可亲?!

  就算、就算她曾欠他一份天大的人情,她也绝不能相信他是好人!

  何况当时她从他手中逃脱,对自负的他而言,不啻是个天大的羞辱。

  她不能被他发现!

  “先前军令已下,不准让任何一个百姓受冻挨饿。”杭煜回过头,沉下声:“谁负责本区发放的?还不把吃食和棉衣全送上来!想违背军令吗?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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