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霉神与福(下)  第10页    作者:决明

  “她来,就是为了睡觉?”瘟神语调清冷,眉心微微蹙,不喜闲杂人等扰了孤绝岩清静。

  面壁前,见她这躺姿,面壁后,仍是同一模样,中间相隔多少时辰,她专程到别人府上(孤绝岩明明是牢笼),只为叨扰一宿?!

  “应该是另有他事,否则特地上孤绝岩睡觉……不合理呀。”翎花一顿,收拾晚膳碗筷的动作缓了缓,压低唤:“而且,她看起来……很不快乐,眼神里一片黯淡。”

  看起来不快乐?那张面瘫脸?他横看竖看,瞧不出差异。

  男人没女人心细,况且,他不想在乎的人,哪会闲工夫深究,只觉得她很占空间,早滚早好。

  偏偏福佑一直睡到再隔一天才醒,惺忪揉眼,脸颊全是湿意,她用指去揩,凑到鼻前嗅,居然是胖白舔她一脸口水。

  孤绝岩的早晨,寒岚笼罩,雪白雾气包围眼前绝景,福佑身裹被子,走出木屋。

  胖白第一个发现她,汪汪跑来围着她绕,讨着她摸,瘟神坐在树下石桌独弈,倒没看见翎花,大概在准备早饭,喂饱一神一犬吧。

  她瞧着棋局好一会儿,突然手痒,执起一子,往局中一摆,竟破解一场僵持。

  他抬眸睨她,良久,淡淡道:“坐。”一字不冷不热,不轻不重。

  她也不客气,身裹棉被入“战场”,与瘟神对起弈来。

  她的棋,也是梅无尽教的。

  初初觉得学这干么,浪费时间,她并不特别喜欢或讨厌,若闲暇时,花上几个时辰,慢慢跟师尊耗,亦无不可,但有时很忙,赶着去洗米,只想快速结束战局,养出了她可强可弱的棋艺。

  梅无尽曾赞过她有“天分”,这两字,她不知道自己有多少,显然地,足以让瘟神允许她和他下一盘棋。

  翎花备妥白粥酱瓜出来,看见的景况,就是师尊与福佑静谧祥和、其乐融融的对弈图。

  翎花深知自家师尊个性,他无法认可的棋艺,别想坐上他的棋桌——例如她,虽然勉勉强强被允许同桌,却只能坐一旁喝茶吃点心,手别来摸棋子。

  “你们先吃早饭吧。福佑,你睡了一整天,肚子饿坏了吧。”

  “汪汪!”最饿坏的,是我是我是我……胖白如是吠道。

  “我不饿,事实上,我不用进食,我是泥娃娃,吃,只是浪费食材。”福佑向她言明身分。

  翎花超诧异,这是她首次听闻,倒是她家师尊兼男人,老早看穿福佑的原形,毫不惊讶。

  “你棋艺不错,这局,待会继续。”他不想因为沉迷棋局,害翎花跟着饿肚子,用膳先。

  “不用待会,再三子,我就结束它。”

  “……”堂堂瘟神被瞧扁,说什么也咽不下这口气,三子是吧——

  “我真能三子结束的话,你变只胖白给我?”她搁下棋,手又缩回被中取暖。

  “行。”别说是胖白,变条肥龙都不是问题。

  不多不少,就三子,棋局胜负已分,福佑高举另一只“胖白”,开开心心欢呼转圈圈,脚下胖白正主努力吠:冒牌货!冒牌货!汪汪汪!

  两只胖白几乎一模一样,差别只在第二只胖白额心名了几绺黑毛,巧妙排列成“贰”字,干脆取名“胖白贰”。

  “吃完饭,我再跟你下一盘,赢的话,你变块石板给我?”福佑正发挥何谓“得寸进尺”,这招,也是跟她师尊所学。

  这战书,瘟神再度哼哼接下。

  一盏茶后,福佑扛着半人高的石板,取出随身匕首,安安静静窝坐树下,一刀一刀刻划起来。

  瘟神又去面壁了,翎花洗来一盘水果,往她身旁坐,瞧了半晌,也瞧不懂福佑瞎忙什么。

  “……这是?”翎花问。

  “墓碑。”福佑刀尖未停歇,与石板发出细腻的刮磨声。

  翎花只看见中央一个大大“心”字,也不是谁的姓名呀。

  直到福佑在角落又刻下“爱妻李福佑”,翎花才怔了怔。

  “是你的丈夫?心是昵称吧?姓名中的其一字?怎不刻全名呢?”

  福佑静默没答,嘴角苦笑,眼神有些黯淡。

  “我与夭厉在孤绝岩太久,不太知晓世事……你离开梅先生,不当他徒儿,嫁人了?”翎花嘴咬果子,无比好奇。

  福佑思索着该不该说,可她已无人倾诉,什么都憋在心里,也不是很畅快,反正……总是要让翎花他们知道,她才好提出最后一个要求。

  “我嫁给我师尊的转世,与入世受罚的他,成为夫妻。”福佑口吻淡淡,配上一脸平静面瘫,仿佛,说着别人的故事。

  关于霉神入世一事,翎花略有耳闻,记得应该是武罗上回来孤绝岩时,与师尊话家常略提,至于始末缘由,她不清楚。

  “他那一世,未能活过二十一,死后,回归神职。”

  “还好他是神,不当人也能见面。”爱上神,还是有好处的,不受寿命局限。

  福佑修整碑上的字,长睫低垂,姿势得以隐藏眸中失落,不教翎花看见,语调才能维持一派寻常,说得好似无关痛痒,独独她自己知道,这几句,多疼。

  “他跟我说,要我忘了那世的人间姻缘,只愿与我继续当师徒,不然他不知如何面对我。”

  那句话,就像明明白白在说——一样。

  福佑咀嚼了无数次,每一回,都想哭,却哭不出来。

  “这……这算什么?!不想认帐?你有没有挥拳打他?!”翎花听了气愤,拳儿都握起来了。

  “呀,我忘了。”真是个好提议。也许让他痛了,他才知道,他那样说,她有多痛。

  “所以你……答应他了?”

  “他是对的,我若没忘掉海雁,就会不断在师尊身上,寻找海雁的影子……以徒儿身分来说,确实不妥,相处起来也尴尬。”

  她会选择离开梅无尽的另一层原因,也正是如此,就算师尊答应不替她抹去记忆,同意她续留身边,她自己又怎可能瞒得住情愫?终有一天,或许会惹怒他,被他驱赶。

  一想到极可能由他口中,听见“滚出去”之类的字眼,她怕,她怕心会碎成一盘散沙……

  “不能把那世的姻缘,延续下去吗?这不就解决所有问题了?”翎花想法单纯,只要相爱,哪管哪一世,彼此都还在身边,已属难得。

  “梅海雁爱我,但梅无尽并不,怎可拿上一世的纠葛,继续困扰他?他要的,只是一个徒儿,不一定非得是我,洗去记忆后,他身边的徒儿是谁,又有何差异呢?”

  李福佑没了记忆,也不再是李福佑,任何一个甲乙丙丁,都能取而代之。

  “理智上,我很想听师尊的话,乖乖顺从他的提议,该抛的,全都抛掉,只要能当他的徒儿,留在他身边,一切足矣,可待我回过神,我已经被小玉雀带往这儿来了……”

  她心底的声音,胜过了理智。

  她心底的声音在说,她不想忘。

  “这样也好,我心里很踏实,有胖白,有墓碑,最后,只要再麻烦你师尊一件事,我就没有任何贪求。”福佑敛眸,指腹滑过墓碑上的字,浅浅扬笑。

  翎花想开口,又咬了咬唇,再张嘴,依然不知能说什么。

  安慰吗?福佑看来并不需要,她眼中虽有疼痛,但眸光清明,已然作下决定,谁也劝不来。

  陪她臭骂梅无尽吗?可爱情,又不是我爱你,你非得也爱我不行……

  最后,翎花选择沉默,靠在福佑肩上,不知怎地,鼻子酸酸的……想着若有朝一日,她师尊同她说,要消除相爱过的记忆,她心里也定是伤心难受。

  合上眼,眼缝微湿,翎花为福佑落下一颗泥人哭不出的泪水。

  第十五章  离魂(1)

  第三盘棋,开始于晚膳之后,福佑落棋前,指出了要求。

  “这个,你能解开吗?”福佑指指脖上银锁。

  瘟神一眼便知银锁作用,可男人最气被问“你能不能?”,轻轻嗤声,颔首都嫌懒。

  福佑满意了,喀地摆下棋子:“好,那我们开始。”

  一旦福佑存心要赢,她便能轻易做到,梅无尽口中所谓“天分”,太过轻描淡写,严格算起来——福佑妥妥是棋艺天才。

  她凭靠实力,替自己赢得第三次奖赏。

  银锁被震断之际,颈上早已习惯的重量突然离身,难免有些不适应,宁空的,福佑探手摸脖,上头只剩下一块平安扣,暖暖贴躺胸口。

  “我还以为,我魂魄会咻的一声,和泥躯分开……”她都做好心理准备了,没料到人仍稳稳站在原地,双手收紧又放松,双腿跳了跳,没有任何不适。

  “若真如此,霉神未免太不济事,银锁不过是辅助,他原本的术力已经帮你身魂相融。”

  福佑马上摆妥第四盘棋,眨动浑圆眸子,问他:“你会不会抽魂之术?”

  男人最厌恶的第二句话——你会不会。

  翎花突然觉得,她家师尊兼男人,很禁不起激呀……

  毫无意外的四连败,只是时间早晚的问题。

  “……帮福佑这种忙,真的没关系吗?”翎花心里忐忑,又不舍,明知福佑一步步在做的事,是将她自己推上魂飞魄散,身为朋友绝对该阻止。

  夜里,在床上辗转反侧,翎花知道枕畔的他同样未睡,低着声问。

  “她自己的选择,与我们无关。”他捞她入怀,清冷语气由她头顶飘下。

  “……她若离魂,会变成怎么样?”

  “散尽后,连渣也不存。”

  “我要不要劝她……”话语遭他截断,他轻拍她后脑杓。

  “该烦恼这件事的,不是你。”当然,也不会是他,浪费时间胡思乱想,不如早早睡了。

  “可是……你答应她,明早就要替她抽魂……”第四盘棋的落败代价。

  “翎花,睡觉。”

  “你找个理由拒绝她嘛……”

  “既然了无睡意,那么,来做些让你更好睡的事。”

  “……等、等等,福佑人就睡在外面——”

  所有反驳,被狠狠吻进嘴里,再也无暇溢出……

  “……”喂,听得一清二楚了,半点都不顾忌有客在场。

  福佑裹缠棉被,决定暂时挪到屋外去,不扰鸳鸯床笫间嬉闹,半个时辰后再回来。

  反正她也睡不着,躺在地板只是睁眼望屋梁。

  睡在左右的两只胖白,眯开眼缝瞄她,却没打算跟上她,到外头吹冷风,又各自扭头睡了。

  从孤绝岩赏月,月亮又大又圆,高悬晴空,照着她心情平和清明,无半丝挣扎,希望她最后离开这世间时,也有这般美好的夜色送她。

  树下有个秋千,是孤绝岩中,她最喜爱的一物,以前,爹替弟弟绑过一个,她瞧弟弟在秋千上笑开怀,羡慕之心满溢,可她不允许碰,也无暇去碰,她老是有好多衣物得洗,帮家里挣些钱。

  福佑坐在上头,慢慢摇异,轻缓哼起曲调。

  一首她儿时记忆中,模糊听过,哪个邻家娘亲哄娃儿的曲,很温暖,很可爱,她总是受完后娘罚,挨了打后,揉着伤处掉泪,悄悄贴在墙边,闭上眼,想象她早逝的娘也定会这样,拥她入怀,为她哼歌。

  她曾经哼给小小海雁听,他还笑她幼稚,歌声不好,可睡不着时,又讨着要她随便唱几句……

  这一夜,她慢慢把她短暂一生、冥城受业障之苦、待在他身边,学会认字、见识凡人无缘能经历的诸多仙事,以及,他入凡那一世,细细回想。

  好的坏的、甜的苦的、能记起的、快要遗忘的,通通反刍了一遍……

  回首旧事,她竟活了那么久,单是回忆,漫漫长夜已然轻巧过去。

  月沉,日出,远方晨霭,似极了仙宴上的霞光羹,羹的味道,明明极不出色,她却仍旧记得。

  瘟神比翎花早起,推开门扉,不意外看见窝在廊下的福佑。

  两人不互相道早,皆是安静凝望晨曦。

  “翎花若是醒来,只会碍事,不如……我们趁现在做做吧?”福佑打破沉默,提议道。

  瘟神不置可否,择期不如撞日,伸手向她,福佑递上掌心,瘟神收拢五指,握的却不是她的手掌,五指一紧,收势,再使劲抽扯,福佑被猛力甩出去,仆跌在地。

  碰撞之处,半分疼痛也无。

  福佑起身回首,看见自己身躯软软瘫倒廊下,动也不动了。

  “你的‘抽魂’也太字面上的意思了。”忍不住埋怨两句,迅速往晨曦无法照耀的角度躲。

  “‘抽魂’能有什么不字面上的意思?”他淡睨她,觉得她说了废话。

  好像也对,抽魂还能有什么不字面上的办法?罢了,达到目的就好,用抽的用踢的用踹的,结果一样,便是好方法。

  翎花的抽息声,随后传来,奔到瘟神面前直跺脚,不满嚷嚷:“我还打算今天再劝劝福佑的,你怎么手那么快啦——”

  “我没打算听你的劝,你省省唇舌,不过来了正好,再帮我个小忙……”

  福佑要翎花解下泥躯颈上的平安扣,她化为魂体,许多凡物已无法触碰自如。

  “我怀里有只小玉雀,能带我去坟冢,我需要你替我搬墓碑、胖白贰……本来应该自己先跑一趟的,将所有事情打点好,但不想错过你不在场的天时地利,免得多听唠叨。”

  “……”听听,这是求人的态度吗?说到最后,还暗指她碎念!

  偏偏被暗酸,翎花仍只能一件件替她办妥。

  包括随她去了趟樱冢,立好碑,按福佑的意思,把平安扣挂在墓碑上,也将胖白贰一块抱去。

  胖白贰在樱花飞雨间奔跑乱跳,浑圆狗屁屁一抖一颤,乳白奶酩似的,瞧了疗愈。

  翎花欲归还小玉雀时,福佑摇首:“小玉雀我用不着了,送你吧,起码是珍贵神物,你想去市集买米买猪肉,咻一下就能到,挺方便的。”反正孤绝岩之刑,仅只瘟神,翎花不在此限,是被允许自由来去。

  翎花从一踏入此地,便沉默少言,眼前景致虽美,但太孤寂了,一樱一坟,一魂一犬,就是这里的全部……

  翎花心里想说的话,福佑都知晓,也懂她正琢磨着如何再劝说她,只是苦于找不到好理由,福佑不愿她多苦恼,笑笑说:“若有空,让小玉雀带你过来,陪我聊聊天,顺便带块肉给胖白贰吃,或是……我不存了,就替我把胖白贰带回去养,或是……收回它。”这样,也是交代完遗言。

  “福佑,不要一个人留在这里,回孤绝岩同我们一块……”

  福佑摇摇头,不想与她争论这些,面瘫脸强逼出笑,迳自又说:“我那具泥躯,若我师尊有来,就交还给他,他不要,直接拖去菜圃堆肥,好歹是涤仙池泥塑的,加上我这几十年吃得补,应该挺肥沃,哈哈。”

  翎花鼻头一酸,眼泪掉了下来,想伸手抱紧她,却抱不住一抹幽魂。

  “……回去吧,回你师尊身边去。”福佑朝她微笑。

  “我明天再来看你!”翎花哪可能拍拍屁股走人,留她独自在此寂寞?打定主意以后照三餐过来陪她说说话什么的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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