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萌爷(上)  第10页    作者:雷恩那

  她内心尚未唾弃完自己,他已食饱。虽不太挑食,食量却小,仅用了一碗粥和几箸菜而已。  她伺候他喝了些温茶,本要接着帮竹僮收拾桌面,苗沃萌却道:“随我来。”

  他手持盲杖,领她从北院后门步出。

  一踏出北院高墙外,循小径而上,陆世平回首可望见不远处的漠漠湖色,再往上走是一大片翠竹林,竹风沙沙响动,却疑有木樨花味穿林而来……她已知他要领她去哪里,心不由得狂跳,一下快过一下,手心微汗。

  翠围琴阁,音环九霄,她终于能窥他‘九宵环佩阁’里的奥妙。

  足尖踏进琴阁之际,她整个人从上到下、由里到外全在打颤,细细轻轻颤抖。

  当她随他进入阁中藏琴轩,见到他所收的十三张名琴,她脑子发热,心更炽。

  眸光静却激切地一一扫掠架上名物,忽地在最后的置架上看到两张再熟悉不过的七弦琴,她眸中陡然起雾。

  “你在哭?”苗沃萌微侧半身,嘴角似笑非笑。

  “没……”她忙否认,鼻音略浓道:“奴婢……没事干么哭?”

  “也是。”他语气更淡,听不出真意。

  她无暇去猜他思绪,稳了声嗓问:“三爷领奴婢来这儿,不知有何吩咐?”

  “架上的琴需殷勤照顾,从今日起便交给你了,能做吗?”

  她湿眸略瞠,定定望他,颊面渐红。

  “做不到?”俊眉似不耐烦的一扬。

  “能做、能做!我、我……奴婢做得到!”点头如捣蒜,两颗泪珠子立时滚出眼眶,她嘴却咧得开开的。

  “能做这事,让露姊儿这般快活吗?”他冷不防地问,墨睫徐眨。“快活得喜极而泣了?”

  “都说……没哭。”她深深呼吸吐纳。“三爷是主子,主子交代的事,奴婢听话照办,尽力办妥,没什么快不快活的。”

  他静默了会儿,最后仅淡哼一声,薄唇又是那抹似笑非笑的弧。

  陆世平鼓起双腮,鼻翼微微歙张,被苗三爷仿佛寸时都在试探的手段弄得有些来气,却也只能闷受着。

  她……她瞪他、瞪他!呼……多少解解气。

  “既是听话照办,那就做吧。竹僮们该是把工具都收进柜中了,你自个儿找找。”抛下话,他旋身便走至格窗下的长榻,不再理会她。

  因见了他珍贵收藏而激荡不已的一颗心至此已稍平复,陆世平眸光犹追随他,见他坐上榻边,脱了丝质墨履,她不自觉便走近过去,蹲下来将他的墨履摆好,还厢手接过盲杖,搁置榻边角落。

  她沉默做着,苗沃萌亦无话,只是当她直起身,眸光重回那张俊颜时,她心口不禁一悸,因他又在“看”她。

  “三爷还需要什么?奴婢替您取来。”她呐呐问。

  “不必。”他答得平淡,两腿已盘坐榻上。“我要的东西,大致都在了。”道完,他摸索着揭开一张青布盖子。

  那张青布盖子从她进来时就摊开、占去一半的长榻,她原也不好奇它底下盖住什么,毕竟那十三张名琴、包括出于她双手的‘洑洄’和‘玉石’,早占满她心思,哪还能分神去想青布盖子下的事物?

  然,此时掀开一看,她脑子里似又轰地一声,耳鼓直震。

  青布底下是那一日她从火堆里抢出的木头,还有成套的制琴工具。

  她两眼再往他脸上溜去,他像等她说些什么,但她抿抿唇仅道:“那奴婢先去做事,三爷若有吩咐,唤一声便可。”

  苗沃萌垂下俊庞,淡笑应了声。

  这一边,陆世平差不多是三步一回头,痴痴张望那块熏焦的木头。

  不成的!不能胡思乱想!

  她犹记得当日他所言——

  即便是块破木头,也是‘凤宝庄’苗家的破木头……

  木头落在他手里,他会待它很好,她没什么好担心。

  深吸口气,她拍拍脸稳心,开始往角落矮柜里翻找。

  果然竹僮都将工具收在里边,除了一整套制琴之具,还有整理琴具所用的毛垫、细棉布、木油和小挑子。

  她将所需的物件摆上桌案,再小心翼翼地从第一张架上搬来那张名琴。

  琴名‘若涛’,她是百闻不如一见啊,碰上它时:心里满怀虔诚。

  她将琴仔细搁在铺了毛垫的案上,用小挑子理着琴首轸池和琴尾龙龈处的赃污,她心想,清理完后还得用细棉布沾点木油,  好好帮琴身“浴洗”兼“滋润”个几番,务必让整张琴回复光彩。

  她做得认真忘我,直到脸容陡扬,这才不经意瞥见临窗而坐的苗三爷。

  她登时一愣,因真的忘记轩室中还有他相伴。

  只是这么一瞥,她眸心湛湛,一时间竟难移开目光了。

  翠竹在格窗外摇晃,绿绿幽幽,飘渺洒脱,他一身浅青盘膝而坐,怀中是那方奇木,尽管丧失目力,一双涧水澈目仍定定锁紧怀中之物。

  掌中持小刨刀,他一下下削掉木头上的焦黑,刨下极薄的一层。

  木头渐渐露出原材颜色,是红杉,枣红偏沉的色泽更是红杉中的极品。

  如此的一幕,这般的好看……

  她小心翼翼呼吸,下意识怕惊扰此时的他,心绷得有些泛疼,亦担忧他手中刨刀一个不小心要弄伤自己。

  幸得自始至终,他手一直很稳,稳稳按住木头,稳稳刨削。

  她见他放下刨刀,心神跟着定下,本能地吁出一口气,却见他再摸起一根小篾刀,刚落定的心“腾——”地又被吊高。  苗沃萌不知是否觉出什么,身姿未变,俊庞犹垂,却淡淡抛出话——

  “事做完了?”

  “呃……还、还没。”喉儿一紧,嗓声更沙哑。“……就做。正在做。”

  她赶紧收回视线,重新将心神拉回案上的‘若涛’,取棉布沾木油、仔细打着一层薄滑。

  篾刀又削又剜,木屑剥离声细微响起,她一直倾听,然后时不时以眼角余光扫去,偷觑他的举动。

  渐渐,她心又定下。

  因他一直沉定如岳、沉静若水,让她渐又寻回专注:心无旁骛。

  翠影格窗下的长榻上,男子制琴的手微乎其微一顿,俊庞犹自轻垂,脑中却已翻过无数思绪。

  她是识琴、懂琴的,且还是个中高手,要不踏进这‘九宵环佩阁’时,也不会激切到难掩紊乱气息以及发颤的嗓音。

  雅室里收藏的这些琴,在双目未盲前,向来由他亲手整理,之后逼不得已才交代竹僮们去做,然,理琴、养琴的功夫不一般,两个孩子学得还不到火候,而她,这个古怪的露姊儿,他状若随意地问她能不能做,她便理所当然地应承下来,语调欣喜高扬……她竟没问他一句该如何做?从何着手?

  她不刻意掩藏,亦不主动坦言,仿佛要他解一道谜题,一点一点寻到提示,然后推敲她。若向她开口要答案,他便输了。

  所以留她在身边,他总会看清她的。

  他不会输。

  ***

  第6章(2)

  陆世平花了整整六天,才将‘九宵环佩阁’里的十三张名琴全数“滋润”了。

  配置来‘凤鸣北院’的这些天,她身份是三爷院内的贴身丫鬟,睡的地方就安排在主子内寝外的隔间。

  那个小所在算得上宽敞,也留着两扇窗,但出入都得从主子的寝房进出,睡时就拉起一长溜的雕花屏扇,方便主子夜里叫唤。

  然,虽说她是三爷的丫鬟,但一些贴身服侍的活儿现下仍由竹僮们分工了,她顶多帮忙整理床被、用膳时替主子布置菜色,  然后在竹僮因手掌太小抓不拢苗三爷又密又长的柔发时,接过梳子替爷束发戴冠。或是竹僮没系好爷的腰带时,再换手环过爷的腰,心动明明地嗅着他身上檀香,重新帮他理过。

  北院里的琐事,她这个丫鬟没理上多少,倒是天天被苗三爷拎往‘九宵环佩阁’,那里的活儿当真全落在她肩上,除了理琴、养琴,还有满满一室的琴谱需整理,遇到日阳露脸,也得乘机晒书。

  换了个靠他更近的地方住下,一切都挺好,只除每日去‘松柏长青院’请安时,她这个‘贴身丫鬟’也跟着去,他苗三爷都得挨太老太爷好几颗白眼。

  任凭老人家如何刁难叨念,他就那副温良恭俭让的模样,脾气好到惹人落泪。

  假的!

  但假得……款,当真好看。

  反正由着太老太爷斥责,他静静受过,‘松柏长青院’这边便算揭过了。

  然后尚有一事教她小小心虚。

  进‘凤鸣北院’的第三天夜里,她开始“夜游”。

  “夜游”的目的——偷偷协助眼盲的苗三爷将奇木制成好琴。

  揉了揉,将眼中迷蒙揉掉,她躺下后真睡着了,还好又自个儿醒来。

  如过去几晚那样,陆世平掀被起身,蹑手蹑脚从隔间溜出。

  她不敢走近内寝里侧那张大榻,朦胧间,见那半透明的垂幔后床被隆起,静谧无声……苗三爷该已睡沉。

  她再往外走去,跨出内厅,经过两只小竹僮睡下的小室,隐约可闻鼾声。

  她禁不住扯唇,无声笑了笑,随即晃出厅外,连灯笼也免了,就偷偷摸摸从北院后门溜出,在犀白月光下爬上山坡小径,往翠竹林走去。

  这一带湖边上,竹林、白梅林,以及不知生在何处的木稚林,皆是苗家‘凤宝庄’的产业。她想,苗家定在外围安排护卫巡守,林子里有无守夜的人,她就不清楚,只是她这几次的“夜游”,倒也没人跳出来逮她。

  愈来愈熟门熟路,夜中,纤细身影挪动,不一会儿便抵达‘九宵环佩阁’。

  推门踏进,她直接走往藏琴轩,走近临窗下的长榻。

  她掀开榻上的青布盖子,藉着透进格窗的幽微月光,打量苗三爷这些天刨出的琴形轮廓。槽腹的底部已刨过,龙池、凤沼、  雁足的位置也已量出刻了记号,该是明日就能下刀凿出。

  她张指量了量记号间的距离,确认无误。

  随即平掌抚模了会儿底部,用手指感受木头细腻的纹路,略沉吟过后,她拿来刨刀贴在底部某处,又薄薄刨过几下,力求完美平整。

  想想他这人在琴艺上堪称全才,鼓弹、作曲、制琴,祥祥皆通,跟师父是一祥的,但他所展现出的风华,是一种浑然天成的气势,仿佛天生如此、天赋难夺,所以师父当年对他才会有了“既生瑜、何生亮”之感,入魔障而不能醒……

  低幽叹了声,她重拾心情,收拾榻上刚刨下的木薄片。

  突然——

  “谁在那里?”

  那冷声蓦地在身后响起,陆世平脊柱陡颤,急急倒抽一口寒气。

  她迅速回首,晦暗不明中一道修长黑影倚在轩室门边,听其声,辨其身形……

  “三……三爷……”她困难地吐出声,赶紧理好榻面,覆好青布盖子。

  “你是谁?”问得更沉。

  陆世平微地一怔,人已下榻站好,道:“三爷,我是露姊儿。”

  他忽而不语,仿佛想着她的话,记不得她是谁似的。

  “三爷不是睡下了?都这么晚了,怎还来这儿?”甫问出,她便想冲自己大皱眉,听听她问这什么话?

  爷还没质问她,她倒先质问爷了!

  她现下仔细一想,适才离开北院内寝时,她站在几步外往他的睡榻看去,似未瞧见他的鞋摆在踏架上……那么,薄薄帷幔内隆起的仅是被子而已?他确实睡下了,但又起身,在她之前便走出北院?

  思绪一道道,她苦笑:心想该找什么理由搪塞,一边也打起精神等着听他的嘲弄冷哼。

  然,并非她预料的责难,更无嘲讽冷笑,她原以为是慵懒倚门而立的苗沃萌突然毫无预警地朝前倒下!

  “三爷?”她惊呼奔近,本能地伸长双臂,幸好来得及捧住他的脑袋瓜,没教他磕得头破血流。

  一碰触到他的脸,才惊觉他颊面冰凉,额面尽布冷汗。

  “三爷——三爷听得见我说话吗?”指微颤地轻拍他脸颊,她焦急地低问。

  苗沃萌神识并未丧失,感觉一双温热的手在脸上游移、拍抚,他嗅到柔软淡香,这气味似混过木材香气,他心弦微动……

  露姊儿。

  他记起她了。

  这一夜疼痛来势油汹,在他脑颅里摧残,他思绪几成一片空白。

  “……扶我起身。”齿间涩涩挤出声音,像每个字都磨出血丝似的。

  陆世平见他能说话了,急跳的心稍稳。

  她连忙拉他一臂搭在肩上,顾不得什么,一手已绕去搂紧他薄秀腰身,使着劲儿帮他站起,再让他靠着自个儿身侧,缓缓走回那张长榻。

  她先扶他坐下,再将青布盖子底下的木头和制琴工具全挪到桌案上,待回头,他上半身竟已歪倒、侧卧在榻上。

  长榻整个空出位置后,她脱下他的丝质墨履,再将他袍服中的两条长腿搬上榻,让他躺得舒适些。

  “你躺会儿,我这就去跟方总管说,遣人请大夫过府。”她抓着袖子擦拭他一额冷汗,正要离开,手却被他修长五指精准抓住。

  “没用的。城里大夫皆束手无策,不必惊扰家里……专治我头症的朱大夫在邻县义诊,再过几日才会返回太湖。”

  “头症……”她呐呐颤唇。“三爷是头疼得厉害,才、才如此吗?”

  苗沃萌没有回答,却似一波剧疼再次涌起,他忍痛般闷哼一声,一手不由得按住发胀刺痛的脑勺。

  是那处曾挨过师父狠击、高高肿胀的地方!

  此时此刻,她半句话都吐不出,浓重的愧疚与满满的怜惜交叠,犹如烧红的铁直直烙在心尖。

  她倏地起身,他欲再揪住她已无力,任宽袖软软垂落榻面。

  苗沃萌不知自己躺了多久,只觉浑身力气皆拿来抵抗那样的痛。

  然后……在疼痛稍退时,他又能捕捉那来来去去、不知张罗着什么的脚步声,轻且焦急,他能从她行走、举止所发出的声响中,分辨出她此时心绪。

  嘶——该死!又疼了……

  “三爷,我点了烛火,也把养在铜盆炭渣里的炭火重新燃起了,拿陶制茶壶装了些水搁在炭火上烧,但水烧得还不够热,你将就些,我先帮你净净脸。”这儿没有设小灶房,离大宅的灶房院子又远,还好厅侧小室寻常皆备着一大缸清水,而他们白日燃起来取暖的火铜盆亦搁在小室,她只好克难,勉强烧出温水。

  入夜溜出来,她身上也没带帕子,干脆取过制琴的篾刀利落地割掉一大截衣服。

  移来烛火,她拿断袖浸过温水,仔细擦掉他一脸汗,见他两边额角微微突跳,似绷得难受,她没知会他,作主便松了他的束发。

  她净过他颈后的汗湿后,开始以十指按抚他头皮,指尖探进他柔密墨发里,力道或重或轻,缓缓按揉。

  片刻过去,见他眉峰稍弛,绷紧的嘴角亦柔软些,她咬咬唇间:“三爷的头……被砸伤的地方常……常引出这祥的痛吗?”

  他面无血色,微缓地吁出口气。“你怎知这头症是被砸伤落下的病根?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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