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凛凛佳人(下)  第5页    作者:雷恩那

  他来到小姊妹俩的院落。

  这一次,没有迟疑,他轻手推开门扉,轻脚跨进。

  靠外边的碧纱橱里没有留夜的婢子,他眉峰微拢,继续往内房走,一直走到最里边那张雕花坠纱帘的架子床边。

  举袖撩开轻纱帘幕,定睛去瞧,光线幽微的纱帘内竟睡着一大两小,他不禁失笑,因那个大姑娘又被两只小的左右夹击,一个把小脚跨在她腰间,另一个的小脸则偎在她颈侧。

  莫怪不见留夜的婢子。

  碧纱橱里虽足可躺下两人,但到底比不上房里软榻,肯定是她被小姊妹俩缠住,留下陪睡,也让留夜的婢子回房睡。

  他脚下生根似的,再待下来怕要吵醒她们,但,就是很难退离一步。

  想见之人,终于在眼前。

  她睡着,这样……其实颇好,因他此时才发觉,倘是今晚她醒着,见着她,他脑中尚未厘出思绪,一颗心却不住发热发软,竟也不知要跟她说什么。

  突然,幽微中有一双清亮星眸一闪一闪眨动。

  他眉微挑,与偎在夏晓清颈侧的小澄心四目相接。

  他打着手势要她闭起眼、继续睡,澄心静静盯着他好一会儿,跟着竟慢慢撑坐起来,动作轻得不可思议,丝毫未惊动谁。

  宫静川以为她半夜起来解手,一把捞起她,将她抱出纱帘外。

  岂知,他尚未抱她出内房,她两只细臂圈住他的颈,在他耳边用气音吐话——

  「你喜欢清姊吗?」

  他两眉挑得更高,倏地将怀里的小人儿推离一小段距离,一瞬也不瞬地直瞧。

  惊愕一闪即过,他薄唇咧得宽宽的,想到她问的事,他点了点头。

  小脸又挨过来,悄悄问:「清姊会一直在吗?」

  他想起难产而逝的程姨娘,心里一叹,将怀里这具柔软小身子抱紧了些。

  凑在白嫩小耳朵边,他学她用气音悄悄道:「我会让她一直在。」

  「好。」小小姑娘蹭蹭他的面颊,小身子开始不安分乱扭。

  她又不说话了,指指纱帘内。

  宫静川只得再把未穿鞋的她抱回榻上。

  他才要放手,小澄心又榄下他的颈,挨着耳边好轻、好小声地说——

  「清姊有块圆圆白白的玉佩,她说过,要喜爱的人才能给,可它不见了。清姊说,送人了。」

  ……什、什么?什么送人?

  ……玉佩……圆圆白白的玉佩……送人……

  什么?!

  宫静川整个怔住,随即双目厉瞠,脸色大变。

  然后,小澄心似乎认为已对兄长尽到完全告知的道义,她轻悄躺回原位,再然后,她就在兄长发直的目光下,堂而皇之干起「坏事」了。

  她偎着夏晓清,一脚像在睡梦中胡乱踢被子那样、「不小心」踢到夏晓清臀侧,脚劲不重,但绝对能惊醒身旁姑娘起身来察看她有无盖妥被子。

  第六章

  宫静川尚不及把么妹抓回来问详细,已怔怔然看她犯下「暴行」,跟着,挨了一小脚的大姑娘自然而然张眸。

  乍见立在榻边的一道黑影,夏晓清轻抽了口气,惊得眸中朦胧尽褪,然下一瞬却已辨清那黑影轮廓。

  「……宫爷?」

  宫静川没有应声,仅死死盯着她,黑黝黝的瞳仁儿诡异闪湛。

  夏晓清意识到自己所在之处,亦噤声不语,她确认挤在身边的两个丫头都盖上薄被,睡得香香之后,小心翼翼地挪动身子,裸足踏进软垫绣鞋里,下了榻,还不忘轻扯男人宽袖袖角。

  宫静川在被带开前,瞥见装睡的么妹那双水眸又偷偷闪亮,若非此时太震惊于「圆圆白白的玉佩送人」—事,他应会笑出。

  扯着他袖角的那只皓腕,一直出了前厅才放开他。

  「明玉和澄心……我、我今夜跟她们一块儿睡了……」得庆幸自己是和衣而眠,外衫并未脱去。刚醒来,她脑子还不是那么好使,且将近一个月未见他,此时见他平安归来,她既惊又喜,无法不冲着他笑。

  但……他怎么了?

  他的眼神显得特别深邃,很专注地盯着她。

  弯弯的那抹月牙隐于云后,月光希微得可怜,只余廊前幽淡灯笼火,那小火光投进他目底,似窜似伏,隐隐然,却有些奇险蛮气。

  宫静川正拚命压抑想扒开她襟口察看的冲动!

  圆圆白白的双心玉是用来定情,那是她娘亲给她的,于她而言何其珍贵。

  他曾将半边掌握在手,然,那时的他心受桎梏,情生意动,却不能知。

  她对他示情太早,他顿悟得又太晚,导致他无意间伤了她一次又一次,还说什么要替她婚配、为她操办嫁妆……莫怪她难过到掉泪!

  那双心玉,她给了谁?

  她身边何时出现这样的对象,竟值得她将双心玉送出?是她口中的六子哥,还是那位斯文的账房先生?抑或尚有其他人?

  「……宫爷,怎么了?」夏晓清被他盯得有些不自在,浅浅红晕在颊面染开。

  这个混——不!不能骂她!她没错,所有的错都是他干下的,他才是混账!

  一切的惊疑不定全化作对自己的不满、不痛快。

  沉着两道墨眉,薄唇硬是磨出声音,沙嗄道:「我肚饿。」

  晚膳过后,宫宅大灶房里的炉灶便熄了火,只留小灶房的炉火,供宵夜给宅第内轮班守夜的人手。

  夏晓清不知为何宫大爷要一路黏着她,把她黏进小灶房里。

  他喊饿,跟在身边服侍的小厮又被遣去歇息,她只得亲自到灶房瞧瞧,看有什么可以端来给他大爷止饥,结果他跟了来。

  此时进小灶房,宵夜时候刚过不久,两班护卫也已交接,今晚负责煮食,但一想人家好不容易歇下了……

  「还有一些冷饭,我取些干贝丝煮碗粥给你吃好吗?」下面、煮粥等等简单的活儿,她还应付得了。她回眸朝像似闷闷不乐的大爷轻声又道:「宫爷倘是不喜,我去请厨子师傅过来。」

  宫静川摇摇头,直接在摆放刀俎的桌边坐下。

  他这是……要她煮的意思吧?夏晓清对他的阴阳怪气有些摸不着底,也不知他不痛快什么……啊!难不成是庆阳那边出什么事?

  她按捺心思,先取干贝丝泡软,再将养在灶里的火苗燃起,烧了些热水。

  她用一只陶锅煮粥,将食材放进锅中以文火煮着。

  宫静川原还沉在「自己是混账」的阴影里尚未走出,但见眼前女子洗手作羹汤,见她低头切葱、切姜丝,顺眉凝眸,额发轻荡,白里透微红的侧颜温润得教人挪不开眼,然后他原本也非真饿,喊饿仅是胡乱搪塞出来的理由,一嗅到粥香,肚子是竟打起响鼓了。

  「宫爷先擦把脸、净净手。」鲜粥起锅之前,夏晓清将剩余的热水倒进木盆里,再添些水降温,她打湿自己随身的一条素巾子,递给了他。

  宫静川安静照办。

  他接过巾子用力擦脸,又在盆子里洗净十指,再用她的素巾拭净。

  上大碗撒上葱花和细嫩姜丝的鲜粥摆在他桌前,她取来调羹送上,以为他会将素巾还来,哪里知道,他收了调羹,也把巾子很顺手地收进袖底。

  「宫爷,那个……」

  他没再瞧她,埋头喝粥,粥颇烫口,他又是吃又得吹凉,吃得很忙。

  ……欸,算了,不就一条姑娘家的手巾罢了。夏晓清脸发烫,决定不往心里去。

  收拾好灶头后,她从大茶壶里倒了杯水,陪在他身边。

  「还要。」他将空碗递给她,手里抓着调羹。

  她又舀了满满一大碗给他。

  见他继续一口接一口,仿佛那碗用冷饭煮出的粥是什么珍馐佳肴,夏晓清有片刻失神,脑中不禁浮现那日她向他辞掉「西席」—事,两人也如这样静静相伴,品着各自手中的那杯茶。

  他那时即将回北方松辽,而她满腹情怀已诉,渴望着,得不到,淡淡怅惘缠绕于心,却不感悲伤。在那当下,何曾想过还会有这样的一个宁夏夜半,她为肚饿的他煮食,陪在他身畔。

  就这样,也很好。

  「庆阳的事……都无事了吗?」碗底已朝天,他放下调羹,她倒了杯清水让他漱洗,随口轻问。

  他低应一声,表情有些古怪,似欲说什么,又吞吐不出,最后却叹了声道:「夏家主爷欲霸桑叶与生丝行市,继而挖丝绸盘,他将半数家业尽数投入,连翻好几番,只是最后押的那一注,他倾尽家产与手中所有现钱,行市却整个败落,他手中屯货巨量,无法脱手。」当然,行市之所以突然败落,自是有幕后黑手操弄,而黑手里谁……咳,她不用知道得太详细。

  夏晓清匀了一下呼吸,垂睫瞅着桌上那盏灯火。「桑叶与生丝之价常变动,若屯货巨量不能脱手,生丝或者还可多放些时日,但桑叶不行的,叶子不新鲜如何养蚕?不新鲜就卖不出去了……他们……」咬咬唇。「他们怎么样了?」

  「夏震儒因冒用江南秋家名号一事下了监牢,判刑十五年,夏家商已在庆阳除名,夏家一倒,夏崇宝在外吃喝玩乐欠下的大笔债务无法偿还,各路债主逼得他如过街老鼠,之后听闻,他已随夏家主母李氏回江北永宁的娘家避风头。」他嗓音平淡,锐利眼神却密密注视她。

  她眉眸间略怔然,而后端宁心绪,徐徐逸出一口气。

  「……也好,都散了,败了,也好。」

  「你希望重振夏家商吗?」

  她陡地迎视他。

  那男性目光如此深晦,又如许清明,矛盾却具穿透力,透进她心魂里。

  于是淡淡一抹笑综在她唇边,心这样满,这样暖她,已无所求。

  「这样就好了。」

  宫静川背脊陡凛,冲动一起,他忽地覆住她搁在桌上的柔荑。

  她吓了一跳。「宫爷?」

  他又出现那古怪表情,怪到清俊五官微微扭曲,好像有事梗在胸臆间,找不到法子一吐心中块磊。

  「是不是不舒服?膝腿又犯疼了吗?」她知道他很能忍痛啊……

  「晓清你、你是不是有——」等一下!不能乱问!有鉴于只要提到「倾心之人」、「喜爱之人」、「定情」、「成亲」等等诸如此类的字句,都要闹得她眼眶发红,默默淌泪,若澄心给的提点无误,这一次将极为凶险,所以不能出错、不容出错,得让他好好再想想……

  这一方,夏晓清等着他将话问完,谁知他「半途而废」。

  她迷惑着,掀唇欲语,一道身影却在此时急匆匆跑进小灶房——

  「爷、夏姑娘!肚饿了要吃宵夜怎不喊咱过来?唉唉唉,还让您们自个儿动手了,成什么事了这是——呃?啊?!呃……这……」

  三厨师傅看清灶房大木桌上相迭的两只手,看清主子爷握住姑娘家的小香荑,再看清那姑娘因他的莽撞闯入而忙将小香荑抽走,脸蛋红红……呵呵,呵呵,看清一切后,他只会傻笑。

  「那、那爷慢慢吃姑娘……不,是姑娘慢慢被爷吃……啊,不不!您们慢慢吃、慢慢吃,咱回去睡下,不打扰、不打扰……」退退退。

  隔日,三厨师傅这「姑娘被爷慢慢『吃』」的事儿自然传遍了整个宫家,谁都知道,只有主子爷和姑娘不知。

  关于「双心玉落谁家」,宫静川连几日明查暗访兼旁敲侧击,依旧没个准儿。

  他再问小澄心——要小小姑娘开绣口还得天时、地利加人和,而她给的答复就是摇头摇头再摇头,再三摇头之下,他终于明白她当真不知,只晓得她的清姊把玉送了人。

  但是,就是但是,如果事情当真如此,却瞒着他不告诉他,秋涵空……你这家伙也太不进道义!

  如今尚余两人能问——果儿跟大智。

  他先挑果儿下手。

  毕竟,这丫鬟比起大智伶俐不知多少倍,见事甚快,有什么风吹草动穿都尽收眼底、心里,之前迟迟不问,是怕她心到底偏依她家小姐,会在晓清面前泄了他的底。

  但此时一想,当初救下晓清、大智,还有她,果儿曾千恩万谢说要替他立长生牌,在她眼中,他是大恩人,常言道「施恩莫望报」,但他宫静川从来与「清高」、「仁德」这些词攀不上边,有利可图自然图,他会对果儿丫头晓以大义,要她知只图报,当时在庆阳欠下的恩情,就要她现下来还。

  晓清一大早已到盐场去,他故意拖得晚晚还不出门,据他所探,这时候果儿应在洒扫院落、洗涤衣物。

  他往晓清的院落走去,刚下回廊,在进院落的月洞门前瞧见来回踱步的大智。

  后者不仅走来走去,口中还念念有词,两手一下子搔头、一下子抓耳,一向憨直的表情难得出现焦躁神态。

  他走近,粗壮的大个子险些撞上他。

  自从进「松辽宫家」,大智就跟着府里护卫们一起练武,事实证明,这小子的确是习武之材,只可惜起步甚晚,二十岁才跟着师傅学扎马,但这么一练,身长硬是往上飞窜,体格更加魁梧,但……性子仍一样憨直。

  乍见主子爷现身,他张口、闭口三回才挤出声音——

  「……爷,是、是您啊……我那个……我把小姐载去盐场了,我……我载小姐去,又、又赶回来了,等会儿我……我还得接小姐回来……然后我跟武师傅说我等会儿再去练武,我、我有重要事情要做……」加强意念般用力点头。「对,我有很重要、很重要的事要做!」

  当家主爷问都还没问,二愣子已经和盘托出。

  「什么事这般重要?」问这话时,宫静川觑见且洞门内、果儿丫鬟正抱出刚洗净的衣物,架起竹竿打算晾衣。一时间,他其实想抛下傻大个儿,抓紧时候进去问个明白,但大智的答话却让他顿住脚步。

  「爷,我……我要求亲。」

  「噢?」这可引起他好奇了。

  「爷觉得我求得成吗?」彷徨大脸充满期望。

  「只要有心,一次不成再求第二次,总有所成。」

  「那……那、那好。」深深吸气再重重呼出,鼓足勇气,傻大个儿从怀里掏出一物,怀着壮士断腕的气魄。

  「爷,我求亲去!」

  「站住!」主子爷神情异变,不等大个儿回过神,揪着他急退。

  一退再退,远远退离月洞门。

  「你怎会有它?!」主子爷震惊,死死瞪着对方抓在粗掌中的圆圆白白的玉佩!

  「呃……小、小姐送我的……」继续紧抓不放。

  「把它还给我!」主子爷很蛮横。

  嘎?!「它、它又不是你的!」一惊,忘记用敬称的「您」字。

  「给不给?」持续纠缠。

  「不给!」

  「啊!快看!那是谁?」主子爷使贱招,一袖平举,食指指着大个儿后方,大个儿愣愣回头,下一瞬,手里的双心玉就被夺了。

  「你还给我!那是小姐给的,小姐要我拿它跟果儿求亲,这是定情玉佩!小姐说果儿要是收了,亲就求成了,这是咱和果儿的定情、订亲的信物,你还来啊——」紧张大嚷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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