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阎王且留人  第12页    作者:于晴

  他知她对自己的心意,绝不是看了笑大哥他们的笑容就会改变的,但每次瞧见她着迷似的望着别人的笑,他心里仍有几分不舒服。

  「原来,我在我心中也有一个鬼啊……」他自嘲,连连苦笑之后,闭目静下心来。

  既然她出去,必是有事要做,可不要是去对付祝八啊。原想等她回来,但等了又等,天微亮了,才在半醒之间听见有人爬上床的声音。

  随即温暖的身躯立刻埋进他的怀里,出于直觉,他立刻抱住她的身子。她的长发撩到他手背,有些露水……她都待在外头?做什么?

  「十五?」

  「啊,我吵醒你啦?」她直窝进他的怀里,困困地问道。

  再窝进,就要揉进他的身子里了。他稳住她的身子,摸上她有些凉气的双颊,想起天才亮,是最容易受风寒的时刻,连忙让她尽情分享自己的体温,顺手分给她棉被。

  「会不会热?」

  「不会。」

  语气中浓浓的困意让他不忍再问下去,也没将她整个探进他衣襟里的毛手给拉出来。

  「你好好睡吧。」他低语,知她一觉应该会睡到午后。自己也极累了,便抱着她,确定她全身都暖和了,便跟她一块沉沉睡去。

  三更半夜的,她到底去了哪儿?应该只有这一回吧?

  第六章

  答案是不止一回。

  一连好几天,她半夜都失了踪影,直到天方亮才回来。

  说没有疑惑,是骗人的。有什么事,必须瞒着他天黑才去做?

  她原有的作息全乱了,天亮回到房里,午后才醒,好几次想要明问她,却被她躲过;笑大哥与义三哥每天必来探他一次,也不见有什么异状。

  她一个人……在搞什么?

  就算有心跟踪她,也没有那个力气。被瞒着的滋味并不好受,若是一般人瞒着他什么,他自然无所谓,但正因是最亲近的人,所以格外地注意……原来,他对她也有独占的心态啊。

  前一夜她回来,身子带着好浓的花香,这附近哪里种有这种花……到了白天问阿碧,才知道祝八她们住的客房附近正盛开着这种花,远远就可以闻到其香。

  他心里顿觉有异。

  他始终怕祝八再对十五做些什么,更怕十五一气起来会做出后悔莫及的事啊。

  她没有明说过,他却能感觉她极不爱发火;不是不会发,而是努力地压抑,怕一火了起来,就有事发生。

  会发生什么事,他一点概念也没有,只怕她压抑过头,会真出事。

  「阿碧,今天你有没有看见十五?」见阿碧摇摇头,他垂下眼,沉思了会儿,又说:「这几天晚上……你待在隔壁房,别睡深,我若有事会叫你。」

  阿碧惊讶地看他一眼,但她一向守分便应声答允。

  「别告诉十五。」他道,心里总是不安心。

  入了夜,她陪他用了饭、上了床。没多久他又感觉她离开自己的怀抱,下床穿衣。

  如果现在他出声阻止,她会怎么做?

  等到他真正睡着,再去做她要做的事?

  在他思量的当口,门被掩上的声音惊动他。他勉强爬起身来,无心瞧见柜上的鬼面具没了影,他心一惊,脱口:「她想做什么?」

  不安感渐浓,昨天她一直背着他,对着一迭泛黄的纸喃喃自语,如今想来……她在背咒语?

  此时此刻,方恍然大悟。

  「除了我外,没有人知道她根本不是巫女。她会在那儿苦心背咒语,绝对不可能是为恶整祝八她们,那……就是为我?」什么咒语可以解他长年的病痛?

  「阿碧!阿碧!」他气弱但用尽力气地喊道。

  没多久,阿碧立刻出现。显然白天他的吩咐,让她连睡觉都和衣而眠。

  「扶我……跟着十五,别让她发现。」隐隐觉得有事要发生,他不去不行了。

  阿碧看了空床一眼,心里虽惊讶,仍是吃力地扶起他来。

  光是走出门外,就让他喘息不已。「先到十五她姊姊住的客房去。」见阿碧满头大汗,心里虽歉疚,却也只能赖她扶持。

  他头又开始晕了,此时此刻只恨自己不是一个健康的男人,必须仰赖身边的人为他保护自己心爱的女人。

  没有瞧见祝十五,却在客房前看见祝六。

  她衣着整齐,显然有事要趁夜去做,她微愕地看着他,脱口:「你来这儿做什么?」都半个死人了,灰白的脸色分明要昏过去,在这种夜里他出现在这里,总不可能是散步吧?

  「十五……有到这儿吗?」

  「祝十五?」祝六闻言,先是讶异,后来脸色遽变。「果然是她!」

  他心里一沉,知道必有事发生,正要开口,祝六却看了一眼阿碧,道:「既然同路,由我来扶你。」

  同路?西门恩自知这只是藉辞,祝六有事要说,不愿外人相听。他迟疑了下,想起祝八性子小奸小恶、眼界狭小;祝十则以当巫女为终生的愿望;祝六倒是摸不透她在想什么,只知她是个练家子,武功不比笑大哥高。

  「阿碧,你先回去,这事别告诉任何人。」

  阿碧离去之后,祝六一把撑起他的身子,不停步地往外走去。

  「你知道十五在哪儿?」他问。她眉间没有迟疑,仿佛早就知道祝十五的去处。

  祝六没答话,只是扶着他走。

  他极力让自已不成累赘,跟着她的步伐,才没走一小段路,豆大的汗珠不停地滑下他的额面。

  「祝十五是从坟墓里出生的。」祝六突然说道,见他注意力转移,又道:「她有没有告诉你,她还是从死人身体里出生的?」

  西门恩闻言,有些错愕,但脑中思绪转得极快,道:「这就是她被视作恶灵的原因?」

  「你知道?」祝六略带惊讶:「她什么都告诉你了?」

  「不……她什么都没告诉我。」他声音极为怜惜:「原来这就是原因。她这种情况虽不普遍,但不是没有发生过。」怜惜稍收,略带指责的:「我若是她兄弟,必会更加疼惜她。原本她已没有见天日的希望了,她能出生,你们该感快慰才是。」

  祝六转过侧脸,瞪着他的黑眸,近看之下,他眼如黑海,虽因枯瘦而显空大,但眼中却有似水的柔情与敛于内的镇定……是对祝十五吗?

  祝六有些恍惚,喃喃道:「城里的人,果然不一样。」

  「还没到吗?」西门恩心里焦灼,始终不安。

  「祝十属水,她要施法,必找有水之地。」

  「施法?这跟十五有什么关系?」

  「因为她施法的对象是你,西门恩。」

  「我?」

  「巫术之家,外表看来十分风光,能制人鬼神,功力高深者,影响对方的心智都不是难事,自数百年前巫术被指为迷信,祝氏一族隐居它地,巫女专心潜修,但仍有不少红尘凡人找到咱们,请巫女降咒术完其心愿?其间不乏杀人者、夺人妻者,甚至左右上位者的心意……」见他眼中有不苟同之意,她冰冷的唇角微微扯动:「南京城那王师婆最多驱驱鬼、骗骗人就算了,哪里会懂着巫术之精妙所在。祝氏一族,虽风光,却有个外人不足道的秘密。」

  「这秘密,你是打算说给我听了?」

  「既然你是祝十五的夫婿,迟早要知道的。祝氏一族每隔五代都会有一个'秘密'的,祝十五便是这一代的'秘密'。你知了,也许,你会怕,也许就此拒祝十五于千里之外。」

  「那你就不用说了。」

  「不,我一定要说。不说,你必会后悔一辈子。」祝六不容他拒绝,道:「祝氏一族每隔五代,就会出现一个恶灵,或男或女,恶灵的出现绝对不是平空,而是凝聚了对祝氏一族所有的怨气、恨念,甚至是置人于死地的杀气。刚才我说过,巫女杀人不必用刀、不必沾满血腥,甚至不归入因果之中,没有官府会信这种事的,但受到咒术伤害之人,必有怨念,生灵、死灵的残念都在世间飞窜,追寻咒气而来,这些残念伤不了施咒巫女,但当它们凝聚成庞大的力量时,就会有恶灵产生,危害到祝氏一族的性命。」

  「既知会反扑,何必以咒伤人?」

  祝六投以奇怪的一眼。「巫女皆顺天意而行,凡行咒之前,必先问天意。会有恶灵,是上天给咱们的修行。」

  这是什么歪理?西门恩心里极端不同意她的话,但生性温和,不愿与她再辩下去,只是淡淡说道:「上苍若要你们修行,绝不会拿一个活生生的人给你们当修行的对象。」

  圆月当空,正是十五,微亮的月光照在祝六面上。她神态未变,脸色却有些白。彷佛没有听见他温和的指责,她继续说道:「恶灵一出生,她的血就左右了我们的生命。长久以来,祝氏一族有一个歌谣……头一个是巫女,中间的是凡人,最后一个是恶灵--」

  「血就是诅咒,带来不幸跟痛苦,记得,不流血,保平安。」西门恩喃喃接续道,至今才知最后几句的意义。

  「这你也知道?」祝六十分惊讶。

  「十五曾唱过,在她很小的时候。」

  「那么她有没有告诉你,她在祝氏一族的生活?」祝六问道。

  西门恩摇了摇头。「对她是恶梦,就不要再回想了。」

  「那你就不知道她的生活了?我曾听过族里长老提五代之前那恶灵……一生被关在不见天日的黑洞里。」

  他心一凉,脱口:「从一出生?」

  「从一出生到死亡,恶灵的下场就是如此。不将他关起,万一惹出什么祸端,死的是族人。」祝六目不转睛地望着他,道:「一出生就如此,他也不知外头花花世界,自然没有什么欲望,也不懂企图伤害自己,有人定时送饭,供他三餐温饱,他就这样活着,一直到老死,不见血的最好方式。」

  西门恩掀了掀嘴皮,眼里难以置信。「十五……曾被这样对待过?」

  「每一个恶灵都该如此的,她是唯一的例外,因为你。」

  「我?」

  「上一个恶灵死时,不过三十岁,是被毒蛇咬死的,死时七孔流血……只怕他死时,连蛇是什么样子都不知道,他的血,让族内痛失许多亲人。到了这一代,祝十五一出生,立刻将她关进地洞之中。」

  「她不是你们的妹妹吗?」西门恩沙哑说道,不忍想象她幼年生活的惨况。

  「她叫祝十五。」祝六面不改色地说道:「我们姊妹皆以'双'来取闺名,祝二、祝四、祝六,到祝十二,都是姊妹,大姊是巫女,另有闺名,恶灵会取祝十五,是怕她到西门府里,自曝其名。西门恩,你算是救了她的一生,当年大姊就是靠她来害你,才让她从地洞里出来。」

  「害我?」怎么害?当年她像可爱的小狗,一直扑在他身上玩,能害他什么?

  「现在,你知道了她真实的身分,你还敢要她吗?」

  西门恩顿觉好笑,正要答话,忽而听见前面有熟悉的声音,这才发觉不知不觉已走到府中偏远的庭院,这里归给二哥住的,但二哥长年在外,少住此院……他心里暗叫:「二哥喜水,在院中建了大池子,莫非在这儿?」

  才思及此,胸口突地如火烧起来。

  他闷哼一声,在祝六松手的同时,及时扶住庭院拱门的边缘。

  「原来普通人也能学巫术?依你的身子来看,十妹是有点小成了。」祝六低声说道。

  什么意思?祝十在诅咒他?西门恩脑中一片混乱,却觉胸口前所未有的疼痛,难以开口问话。

  「住手!」祝十五的声音从门内传来。

  火光在拱门之后若隐若现的。

  他听见院内一阵脚步杂乱之声,像在抢什么,他心一惊,怕祝十五做了错事,用尽力气地跨前一步,将院中景看个一清二楚。

  院里的水池前有小小的祭坛,祝十戴着鬼面具,双手持符咒,不知喃喃自语什么,祝十五就站在她面前,同样戴着鬼西具,拿着……一个金属制品。

  「我叫你往口!」祝十五喊道,心一急:「你若不住口,我就割腕!我让你……让你死了就没有嘴巴念咒了!」

  这威胁让西门恩的意识从疼痛中脱出,正要张口阻止祝十五,作呕的感觉立从腹中升起。

  「祝十五!」祝十不得不中断长篇咒文,骂道:「你忘了我们的仇吗?没有西门家,祝氏一族何必避居?没有西门家,咱们的地位不会一落千丈,到头来还让那些假巫女耻笑咱们!」

  「你只是想当巫女而已,少来扯这些几百年前的事!」

  「祝十五,你敢反抗我?」难以置信地:「你嫁给西门恩,就想把咱们撇得干干净净了?你没有想过一件事吗?当初,咱们让你嫁给他,除了就近害他之外,还想把你摆脱吗?现在你心中有他,说不得你流了血,死的会是他,不是我们!」

  院内一阵静默。

  不知是不是祝十停止念咒的关系,胸腹之间的火烧减缓不少,他慢慢抬起脸,瞧见院内祝十五僵硬的背影。

  「把厌胜物还给我!」祝十伸出手,道:「就算你拓印了我的咒文,又如何?你以为我不知道吗?就算你背起来了,神明听得见你的祈求吗?你忘了大姊说过,拥有恶灵身分的你,永远也没有办法为人祈福。」

  「你要不要试试看?」

  「什么?」

  「看看我流血了,死的是谁!」

  西门恩闻言,眼皮直跳。这种声音……这种声音虽出自十五嘴里,却显得十分的阴冷,彷佛不止一人在说话。

  在旁的祝六不由得退了一步,身后撞到一堵肉墙。她暗惊,回头一看正是西门笑与西门义。

  「怎么了?」西门笑压低声音问,走上前扶住西门恩。「阿碧说得不清楚,到底怎么回事?你一个人怎么……」眼角瞥到院内,暗吃了一惊。「怎么回事?十五她……在施咒?」

  一听施咒,西门义也走上前来。

  「她施什么咒?」

  「你想要胁我?」祝十冷笑:「你可以试试看,老八说你喜欢极了西门恩,简直是爱上他了。你不敢、也不会拿他的命来作赌注。大姊未完成的事就由我来解决吧。」她看了一眼从大姊墓中找出的厌胜物,闭目开始念起又长又臭的咒文来。

  西门恩低叫一声,疼痛又起,这一回来得又快又猛,痛到他喉口起了血腥之味。

  「恩弟!」

  院中,祝十五脑中一片混乱,紧紧握着那冰冷的厌胜物,没听见西门笑的惊呼,她眼里只瞧见祝十的嘴愈念愈快。

  祝十在念咒文……她也可以啊!

  对,她也有背啊!她紧闭着眼,握着厌胜物,开始念咒文。她记得拓印来的咒文极长,祝十念得是布咒,她是解咒,她没念过咒文,只觉得每个字发音好艰涩,必须反复再三才念得正确。

  她一紧张起来,无法专心,耳里祝十的咒语愈念愈快,脑中不停闪过西门恩垂死之相……以前,她看过姊姊念咒语,有的短、有的长,她那时曾有疑惑,这么长的咒文若被人打断,该怎么办?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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