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及时行乐  第8页    作者:于晴

  “胡扯!”他终于开口:“我计较这做什么?”

  “那阮爷在惦记著什么呢?是想这世上怎么会有这种官呢?不对,你又不笨,必知世上不管任何人事,都会有好坏。那就是……你还想当官了?”

  他眯眼:“杜画师,你认为我这么不争气吗?连成了瞎子都想负累朝廷?”

  “可是,你骨子里一直是官啊。”她笑。“你一点也不像我。我一向及时行乐,爱做什么就去做,就算哪日我当了官,有人找我贪污,我心头乐了就去贪;要不开心那就算押我入牢,我也不理。你跟我完全不一样……”忽然改了话题,道:“不提这个,打我来你府里作画后,心里一直有个疑问。”见他在听,她笑。“阮爷你一表人材,为什么会任由自己跟阮府一样,逐渐成为衰败的废墟呢?”

  他闻言,斥问:“你这是什么意思?什么叫阮府变成废墟?”

  “你不知情吗?”她讶问:“既然阮府留下的都是你熟悉的奴仆,那一定十分有限,阮府到底有多大,这些下人能不能顾及每个地方,你一定很清楚。”

  凤春从未跟他提过……是打算不让他烦心吗?对他未免太小心翼翼了!

  “阮爷。”她的声音从对面移到左手边:“杜某还有一个疑问。”

  “杜画师,你的问题真不少。”

  她笑叹:“只有今天才会。平常我可是眼不见为净呢。”

  “你到底要问什么?”

  她的气息微微向前倾,更加贴近他。他皱眉,几乎可以想像她那双眼目不转睛地盯著自己。

  “阮爷,为什么一定要当官才能为百姓谋福呢?现在的阮卧秋,就不行吗?”

  他转头瞪著她──事实上,是瞪著一片黑暗。黑暗之中,她又成形了,五官还是模糊著,但确定不漂亮,身子隐约带白,迷雾始终覆盖著她完整的身躯,唯一他能确定的就是她话中有话。

  她想说什么?拐了这么一个大弯想暗示他什么?

  一个画师能懂什么?

  “欸?”她忽叫。

  “又怎么了?”他不悦道,总是无法预料她下一步。

  “阮爷……”那声音如耳语,逼他不得不仔细聆听。她嘴里的气息轻轻喷在他的耳畔,令人发痒。“你身上有没有带碎银?我刚买了颜料跟伞,把钱都用光了。没钱吃霸王饭,会被店老板打的。”

  “……”

  第五章

  “多亏阮爷的玉佩,不然今天咱们兄弟俩真的要落魄在这家饭铺子里了。”身侧背著颜料,一手扶著他,一手拿著伞。

  他的脸色不怎么好看──唉,每天他的脸色总要臭上这么几回,真不知道他有没有一整天都笑的模样。算她多嘴,竟然跟他聊起为官之道,以往,她的确是眼不见为净,今儿个是傻了脑吧。

  “阮爷,你气啦?”她讨好地笑:“下回若再发生这种事也不打紧,咱们就来卖个字画,对于画画,我可专精了。”

  “你以为还有下次?”她这散性子,怎么会以为他还会跟她再出门?

  “出来走走也是件好事,阮爷不肯那就算。下回我找二郎出来便是。”

  他咬牙,心里一股怒火又波涛汹涌掀了上来。她的语气像是只要有人陪,任何人都可替代似的。

  “欸,那有顶轿子,我去雇吧,阮爷你等等──”

  声音很突兀地消失,阮卧秋直觉不对劲,要抓住身边扶他的小手,却扑了个空,仿佛她突然被人往后拉走。他立刻伸手再抓,只抓住她脱落的方巾与飘扬的……发丝?

  他心一跳,马上喊道:“杜画师!”

  “糟,是知府大人的少爷!”陌生的声音轻呼,来自左边某家店铺,随即他听见门被关上的巨响。

  知府大人的少爷?

  那几个字在他耳边轰轰作响,想起店老板的话,他心里更为焦灼,没听见那已经习惯的脚步声……四周全是杂乱的足音,好像有个人被拖著走……是杜三衡吗?

  眼前尽是黑暗,根本无从揣测!知府之子拖著她走做什么?他双拳紧握,对著四周怒喊:

  “杜画师?”

  努力侧耳,只听见几名汉子的笑声。

  他咬牙,容不得那无力感在此刻纠缠,他再度压抑怒气,喊道:“知府大人之子在此吗?”他声若洪钟,同时,他不理前方有何阻碍,在黑暗之中循著那杂乱的足音上前。

  有人在笑,他不理是为何而笑,只往前直走。

  他眼瞎,自然没有看见杜三衡被人用力捂住嘴,一路要往小巷子拖去。

  “哎啊,我就说没看错,果然是个女扮男装的俏姑娘。啊,好香好香,怎么会有这么香的身子?脱了衣服是不是更香呢,小美人?”在她耳边淫笑不断,直凑著她闻著。

  杜三衡用力要拉开那几乎闷死她的巨掌,却发现男女之差有多可怕。

  双足踢著地,眯眼瞧见阮卧秋一脸怒气,直往这里走来。这个笨蛋,明明看不见,还要蹚进这浑水吗?

  “知府大人之子,请放开杜姑娘!”阮卧秋边上前边沉声道:“光天化日之下,公然掳人,依万晋律法是有罪的!”

  “哼,这是你的相公吗?可一点用处也没有呢,小美人。”

  吹在她耳边的气,是一股令她极为厌恶的气味,让她差点晕了过去。

  “哟,是个瞎子呢,小美人,你配这种瞎子也真是浪费了,不如跟著小爷一块吧。对了,你说,要让你相公就在这大街上盲目寻人呢,还是给他一顿好打?”

  阮卧秋似是抓住了声音的源头,不怕撞到东西,直往这里快步走来,嘴里说什么,她也听不真切,只知八成又是一些律法。她心思移转极快,注意到他一直在侧耳倾听,她猜他是不停说话,想引起对方注意。

  她半眯著眼,快要糊掉的视线注视著阮卧秋,然后放掉全身力气,当是被闷晕了,再趁著身后男人不察,从腰间抽出小小的雕刀,用力刺进他的手掌,其力道之重,连自己的脸颊吃痛也绝不松手。

  男人的痛呼,让阮卧秋顿时停步。

  “贱蹄子,敢这样伤小爷?”吃痛得放了手。

  杜三衡连忙屈身钻出,使劲划过另一个奴仆的手臂,毫不留情。

  她眯眼,哼笑:“想动我,也得看我想不想被人动!”

  “你胆敢冒犯知府大人的少爷?是不想活了吗?”

  “杜某还想快乐活它个七、八十岁,当然得好好保护自己啊。”任由长发凌乱披肩,抿唇笑道:“若真有人让我活不下去,好歹我也要拖个垫背,心里才快活!”

  强掳她的男人身边走狗一拥而上,她眼明手快,一脚踢翻铺子外的圆凳,那些汉子措手不及,摔了个大跤,她反身就跑,不料阮卧秋就在身后,撞个正著。她连忙把雕刀反手收回,这才没伤了他,正要叫他快定,她整个身子却被用力地抱住。

  “杜三衡,你没事吗?”

  欸,他这是在做什么?她会胡思乱想的。

  “没事没事,毫发无损,不过再不走,我可就会变成被强抢的民女啦。”她不以为意地笑,不忘拉住他的手,嘴里笑道:“靠左边,拐巷。”一点也不惊慌。

  “你先走,别管我!”

  “阮爷,我很像是无情无义的人吗?”她笑道。

  他皱眉,注意到她语气如往常般轻浮。她没有被吓著吗?毕竟是个姑娘家啊。还是瞒著他?他问:“他们追上来了吗?”

  她回头一看,瞧见那些狗仗人势的奴仆跌倒时,撞上一名贵气公子,那公子的身后有不少的随身武士,多半也与官脱不了干系,便道:“狗咬狗,一嘴毛!”

  拐了弯,正好看见有轿子停著。那轿夫急忙道:“爷儿、小姐,趁他们还没瞧见,快上轿吧!”

  那轿夫显然跟大街上的人一样,早就看见却不敢有任何的举动,只能趁著没人发现,赶紧帮点小忙。

  “麻烦城里阮府。”她先让阮卧秋进轿,再跟著入轿。

  “阮爷,你没关系吧?孤男寡女共坐一轿呢。”她笑。

  “情非得已,自然没有关系。”他移向轿窗的方向,与她之间保持距离。

  “情非得已啊,若哪日有人遇难,不得不在你面前宽衣解带,阮爷是不是也情非得已呢?”

  “你没一刻正经吗?”他斥骂,迟疑了会儿,问:“你真没事?”

  “被人拖著走,差点晕过去。”他一提,那男人的味道就扑鼻来,她皱眉,捂了捂鼻子,偷偷往他靠去。用力吸──欸,果然还是他的味道好闻。

  阮卧秋并未察觉,只咬牙道:“堂堂一名官员的儿子,竟在光天化日之下强行抢人,未免太过横行!”饭铺子老板才说,一出门就遭被抢,简直太过巧合。

  “说是巧合不如说是这种事太常发生了。”杜三衡读出他的想法,笑:“要不,就是他见了我貌美如花,不动点邪念就太对不起他自己了。”

  貌美如花?亏她脸皮这么厚,竟能如此自夸!轿子在行走,明明很平稳,她却好像在坐船,有点摇摆不定。

  “杜画师,你真没事?”

  她原要说她安好,后来脸上疼痛到让她无法忽略,摸上颊面,五指沾著鲜血,这才想起方才刺进那人手掌时,连带著划伤自己的脸。

  “杜画师?”那眉头又皱了起来。

  “脸颊受了点伤,不碍事的。”她笑,取出手巾压住伤口。

  那不就是破了相?她的长相已是不怎么好看,再破相怎么得了?

  仿佛又读出他的思绪,她展颜笑道:

  “我又不在乎这点小破相,反正也没天天照镜子,不会看了碍眼。”

  他未及答话,轿子颠簸了下,娇软的身子扑向他。他心一跳,要保持距离,却听她道:“阮爷,你身上的味儿真好闻。”

  “又在胡言乱语!”要推开她,听她吃痛叫一声。五指似乎滑过她的脸颊,是碰到她的伤口了吗?

  这伤口不小啊……她怎会毫不在意?

  “我这是实话。原来,男子身上的味道各有不同,方才我被人拖著走,那男人身上就呛鼻许多。”

  他闻言,又莫名地恼怒了,也不知是在气她气定神闲地评论男子气味,还是气她竟遭人轻薄!这一次,他双手靠放在身侧,任她半躺在自己怀里。她脸有伤,平衡不足,自然不能推开她──他如此告诉自己。

  脸伤啊……方才不小心擦到她伤口的五指濡湿著,应是她的血。她必定很痛吧?若不是听她亲口说出,听她语气根本无法想到她受伤了。

  “天底下还有王法吗?”他低喃。

  怀里的人像抬起头看他,叹道:

  “阮爷,你已经不是官了。”

  “我的确不是官了。”

  杜三衡听他语气淡然,目不转地注视他平静的脸庞。从轿内照进的微弱光线里,她可以很清楚地看见他的神色,不由自主地,她心一跳,脱口问:

  “你后悔过吗?”见他默不作声半晌,她又问:“双目失明,一辈子都看不见,就为了一个官字,值得吗?”

  “我的确恨极自己的眼瞎。不过,如果再来一次,知道我的眼瞎能够救回一条人命,那么我的确会去做。”

  “即使,没有人再惦记著你所做过的事?”她轻声问。

  他微微扯动了嘴角,淡然道:“我要人家记得做什么?”

  她一直盯著他,盯到连阮卧秋这个瞎子都能明显感觉到她的视线充满异样。

  轿子停了,她仍是看著他,慢吞吞地摸上了自己的唇。

  “杜画师?”他又皱眉了,连唤了几声,她都不理,又不像晕了。他恼道:“杜画师,你又在打什么鬼主意?”

  “阮爷。”她开口,唇抹笑:“我爹教我做人要自私自利点,我向来听话,他说什么我就做什么,我在你眼里,真是一个很自私自利的人吧?”

  他不答,那就是默认了。

  杜三衡也不以为意,展颜笑道:“你还记不记得那一夜,我俩坐在长椅上,你的嘴不小心碰到了我?”

  “嗯。”他轻应一声,不知她提起这事做什么?忽然之间,她又靠近,正要张口,冰凉柔软的唇瓣竟然轻轻擦过他的嘴。

  他一愣。

  “阮爷……”那声音很轻浮地笑,吐气如兰。“那晚你碰到的,就是我的唇。”

  “你……”不及说话,她又凑上来贪恋地吻上他的嘴。他心头一跳,想将她推开,又怕碰到她的伤口,只能撇开脸,不让她得逞。

  “杜画师,你又在玩什么把戏?”唇在发烫,语气却有抹狼狈。

  她舔了舔下唇,果然气味如那夜一般,回味无穷。慢吞吞地摸著脸颊,咸咸的泪又掉了下来,把她的伤口弄得好疼啊。“阮爷,我终于明白为什么方才我眼泪掉不停了。”至今心里还有点发疼呢。

  他迟疑了会,问:“为什么?”

  “我掉泪是因为好心疼好心疼你哪!阮爷,我觉得好高兴,你没喜欢上田家小姐。”

  “杜画师,请自重!要玩把戏找别人去!”身侧拳头紧握,咬牙道。

  “哎,阮爷,你真要我把话说得很白吗?”

  一抹晕红飞上俊秀的脸庞,他心里又恼又气又无言以对。

  “我好像喜欢上你了呢,阮爷。”随之而来的是她的一声叹息,很深很深的叹息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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  阮府厅内──

  “是谁这样伤你的?伤口好深哪!”凤春惊呼,连忙唤奴仆去请大夫过府。

  “旁人要伤我也不容易,是我自个儿划伤的。”她笑道。

  “你自个儿划伤?”坐在远处的阮卧秋,一听之下大为错愕。“不是知府大人的独子伤的吗?”

  “刀子自始至终都在我手里,谁还能伤我呢?欸欸欸,凤娘,轻点,好痛!”那清水像烧她的伤口似的,痛到她差点晕软过去。

  “凤春,你在做什么?由得她这么喊疼?”

  “少爷,我帮她清伤口啊。杜画师,就算你要自残,也不能挑脸蛋啊。”

  “人家蒙著我的脸,总不能拜托他,改蒙别的地方再划过去吧?”她边笑边叫痛,一点也不像是真痛得要死要活。

  “真是胡来!”他怒道:“下刀难道不知分寸吗?”把自己的脸皮当作别人的来割,她算是第一个!

  “也不是不知分寸,只是我觉得一刀解决好过让自己再度身陷危机之中嘛。怎么?阮爷,你心疼啦?”她皮皮问。

  他闻言,想起轿内她的轻薄,恼怒起身。“你净说浑话!陈恩?”陈恩立刻扶他,他头也不回地走出去。

  这女人,非得让他咬牙切齿不可吗?

  “爷儿,回秋楼吗?”陈恩小心翼翼地问,不敢触怒他。

  他应了一声,走了一会儿,问:“她的伤口有多深?”

  陈恩愣了下,答道:“我没注意,只知道她一条手巾都是血。”

  都是血吗?她却能谈笑风生,即使喊痛也没有在语气里流露任何的痛样。

  “在朝为官时,我审过多少案件?有心藉著自裁嫁祸他人的案子不少,通常人在狠心划下第一道口子时,即感疼痛,接著就会本能放轻力道,哪像她……”连为自己留点余地都没有。这女人,到底是什么性子啊!宁为玉碎,不为瓦全吗?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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